我已记不清了,很多年前,就是那个时候,那个既不叫黄昏又不是夜晚的混沌时刻,太阳早已落山,但黑暗还没有完全笼罩,只是四周晕满了像水墨画一样的颜色,一样浓淡,一样深浅。我尽量把腰弯得像“7”,以至于不让你从我背上滑下来。 那一年我十四岁,你四岁,正好相差十岁。姐姐和堂弟也正好相差十岁,所以,就这简单的原因,我格外疼你,告诉你,我们俩和他们是两条战线的人。 路两边的梧桐一会儿就神经质似的落一枚阔叶,嗖地一声,你趴在我背上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这一点我俩挺像。 隔一会儿我问你,睡着了吗?你回答,不成。温热的气流轻拍着我的面颊。 从镇上到我家很远很远,我们先是夹着热乎乎的饭菜,送给在镇上做小买卖的奶奶,后来,天色慢慢暗下来,奶奶指使我带你回去,她得再做个晚市。如今我已记不起了,那条路我们究竟走了多久? 你一开始拉着我的手快步跟着,小腿几乎没有轮次,你的手拽得我紧紧的,攒满恐惧。后来,大概是太累了,你说,姐姐,我真跑不动了。 那么远的路,足足有十五公里。于是我弯腰驮你,自己也累得迈不动腿,我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儿。 路两边的梧桐叶上时不时地抖落几滴雨水,落在脖子里冰凉冰凉的。于是我转过脸问你冷不冷?你说不冷。声音却很轻。 我一直在疑惑,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会这么懂事?我喜欢你,不仅因为你长得可爱,还因为你的懂事,对什么都不挑剔,有时被我抱着,卡在我不算舒服的臂弯里,你也不说话,只咧开嘴笑着,露出一排小牙。 一次你感冒了,姑妈带你去村医疗所打针,麻痹大意的江湖医生一边与旁人闲聊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干活。突然,将那一厘米长的针头弄断在你的屁股里,姑妈当时就吓晕过去了,你只是小声地哭,医生也慌了,没施麻药就用刀切开你的屁股。 事后所有的人都夸你勇敢,你却露出稀疏的小米牙不好意思地笑。 我觉得你就是我的骄傲,因我们同一战线而骄傲。于是每次和小Q在一起的时候,我除了炫耀你的漂亮还有了你的勇敢。 小Q也有个表弟,巧在也是四岁,长得尖嘴猴腮,而且野蛮暴戾。 我们在操场上玩耍的时候,小Q说:你表弟没我表弟个头高。 我说:我表弟比你表弟好看。 小Q说:我表弟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说:我表弟会背唐诗。 小Q说:我表弟打针不哭。 我说:我表弟打针断在屁股里都没哭。 总之,那时,我总是用你赢了他们,你让我在伙伴门面前争足了面子。 路上有公交车缓慢地驶过,你趴在我的肩上好像睡着了。我喊你,你“哎”地一声答应我。那温热的气流又轻轻滑过我的面颊。 我轻拍你的屁股问,有没有睡着?你说:不成。然后紧紧地贴着我。 我们不再说话,静静地走在黑暗里。 现在我常常想起你趴在我肩上的感觉。你说话的气流轻轻地拂过我的耳朵,让我心安。 过了年,第二年春上,你就得了一种病,脑癌。那一年你五岁。我十五岁。 家里人从不避开你谈论脑癌的事情,他们都以为你太小,不懂。但我却常常看不到你笑了,你和我一样,变得更加不爱说话,只是偶尔,偶尔,说一声:头疼。 医生说,发现得太晚,已经晚期了。然后问大人们,怎么就没发现呢?应该有征兆。 征兆就是头疼,但从没听你说过,也从没见你哭,直到后来你日夜不停地吐。 姑妈姑父在外地工作,你一直被寄养在我家,全家人都把目光聚在了堂弟身上,忽略了我和你的存在。你很瘦小,像一枚小蝌蚪。你喜欢被我抱着,哪怕是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你就是我手上的一个小蝌蚪,离开妈妈的小蝌蚪。 你被带到各个城市去求医,上海、南京、扬州……。每次都充满希望地去,满带失望地归。 大人们也失望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得知,从他们谈论再生一个的话题中得知。 那时,我忙于初三的复习,只能从大人的交谈中知了解一点,你在苏北医院里医治,医生用锯子锯开你的脑壳,取出那个肿瘤,化验结果说是良性的,或许还能活三五年,或许手术后会痴呆。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瘦得不成样子,头上缠着白色的纱布。姑妈不再工作了,留下来陪你。你偶尔跟姑妈来我家,但每次看你时都令我难受,你的眼睛已经变形,黑眼珠越来越少,你说话口齿也不清楚,变得更加不愿说话,还有就是你瘦得让每个人看了心疼。 小Q说,你的表弟难看死了,吓人呢。 …… 小Q又说,你表弟话都说不好了,耳朵也聋了。 …… 小Q还说,你表弟眼睛成对眼了,全是白眼珠。 …… 我还是不说话。 那时候,我怎么变了,变得如此虚荣。虽然我还很爱你,但那种爱已在虚荣面前不堪一击。我希望你是健健康康的,蹦蹦跳跳的,希望你早点好起来,和从前一样漂亮,笑的时候露出那排小米牙,还要像从前那样让我在小Q面前炫耀。 那天,你们要回家了,姑妈抱着你来找我,对你说,姐姐最喜欢你,姐姐还是最喜欢你。 看着你和姑妈的样子我难过极了,你的后脑勺有块小纱布,不断地有黄色的液体往下流。我还是很急地跑开了,希望姑妈快点把你抱走,我怕伙伴们看见你已经难看的样子;也害怕看见你们不再有笑容的脸。 你趴在我的肩上,用小手圈住我的脖子。你说,姐姐,我下来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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