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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树

时间:2010-05-16 23:14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张鸣跃 点击:
33年前,我赶上了上山下乡。我下乡的那个村子叫老树村,西安南边三百里,终南山伸出的一只脚面上。那是一挂很奇特的石土高塬,土地是从沙石里淘出来的,每块地的地头都有用石头堆成的石塄,显示一种活生生的剥离。那时的乡不叫乡,叫大队,那个大队共有7个村

   33年前,我赶上了“上山下乡”。我下乡的那个村子叫老树村,西安南边三百里,终南山伸出的一只脚面上。那是一挂很奇特的石土高塬,土地是从沙石里淘出来的,每块地的地头都有用石头堆成的石塄,显示一种活生生的剥离。那时的乡不叫乡,叫大队,那个大队共有7个村,老树村是最偏远的村,离大队部17里,隔着一大片原生态的沙石岗,零星有一些半死不活的乱草怪树,凄凉恐怖,很少有人上塬进村,此村只是在行政上挂靠大队的一个荒塬野村。
  
   是一个女人去大队带我们七个知青去老树村的,一路往上,曲曲弯弯,我们七个跟在她后面,从挤眉弄眼偷笑到七倒八歪叫苦,女人不时回头来笑一下,我们理不清那是可爱还是可怕。女人很壮实,一身灰土土的怪装扮,黑头巾,月牙口纳底布鞋,头巾下露出两根不长的短辫,还扎着红头绳!她那特有底气和野气的笑声,让我们觉得不是去“广阔天地”而是去野人部落。
  
   我是这个知青组的组长,半路上我斗胆问女人:“咱村为啥叫老树村啊?”她笑笑,当时没答,到坡头穿过那片乱石岗时,她带我们走近一棵树,到树前她说:“你们也走不动了,歇歇吧,顺便看看这树!”
  
   我看那树,以为是棵死树,知青们都以为是棵死树。周围没有树,那棵树孤伶伶地定在那里,碗口粗的树干,一丈多高处斜出几股分枝,酷像一只上抓的枯手,通身铁灰色,无一片叶,纹丝不动。而塬下正是春天,麦浪槐林野花嫩草,此树便死沉的有点恐怖。我笑:“死树有啥看的!”他瞪我一眼:“不敢胡说!这是活得最旺的一棵树,世上的树全死了它也不会死,它就叫老树!老树村就是由这老树来的!”
  
   很快,我知道这女人的厉害了,她叫王九娃,寡妇,刚烈威猛,村里无人不怕也无人不敬。她是妇女队长,在这个村里,我们几个男知青也只能干些女人的活儿,就全归她管。我们七个住的是连墙两间土屋,男的一间,女的一间,一起上工,轮流做饭。一切都得她手把手教,怎样生柴火做饭,怎样用夹子夹老鼠,怎样跟在女人后面去上工,怎样使用镢锄斧镰锨……我们知青都叫她九娃姨。
  
   那正是大灾年,村里在闹饥荒,天不下雨,每天都在刮没命的穿山风,风过之后满村满塬一片惨白,庄稼种一季荒一季,连男队长都饿趴下了,九娃姨不倒。该上工时男队长迟迟不出门,她就去敲钟,雷似地暴吼,谁敢挺倒不上工她就去踹门打人。她常吼的一句话是:“老树还没死,日你妈都给我上工!”
  
   我们七个早就认输了绝望了,不再豪言壮语了,仅仅是饥饿和天天上工的那种苦累,就可以让“知识”人儿的肉体和精神一起趴下。九娃姨心疼我们但也不娇惯我们,上工时只要求我们跟上趟就行,她说:“只要跟上趟,就能慢慢长成人!”
  
   我心里很苦,但身为组长,我就得撑的直一些。有一天,上工的知青就我一个了,歇息时,九娃姨坐在了我身边,拉住我手,看着我笑,老娘疼儿似地。我问她一件事:“姨,岗上那棵树是咋回事?你说是活的,但一年四季也没见长出一片叶子……”她就认真地说那棵树:当初这高塬就是一片乱石岗,那时有不少杂树,几次大灾变后,老树就只剩下这一棵,因为在穿山风的风口,它生长的很慢,年年长不出叶子开不出花,就只好不长叶不开花了,长成和所有树都不一样了的这种树,只要活着!山里有过数次万物尽灭的大灾难,灾难过后,就只有这棵树活着!
  
   我听出一种图腾之意,心中悄然震撼。
  
   那天早上出工时,穿山风突起,倾刻间满山风吼,飞沙走石。队长让人们各回各家,关紧门户。我忽然想到了那棵树,一种见识精灵的巨大冲动,让我发疯地跑向乱石岗,一次次被狂风刮得打着旋儿倒退,但我还是跑到了,站定了。
  
   我看见了,老树。它竟连摇摆都没有,如故地定在那里,只有如手的股枝在风中微微摇动,就像和风戏逗打招呼一般,风过时,就有一阵尖啸,倒像是风被招摇的巨手撕裂。
  
   我大叫起来,兽般的嚎叫,因为没有人言可以表达我的震撼!
  
   风很快就停息了。乱石岗本无遮拦,风停之后全变了模样,沙石杂物全没了,地表之下的大石还在,大石之间是空无一物的沟沟豁豁。只有老树还是老模老样,不过也让我看到了它的根,比树干还要粗壮的根,在大石之间无穷无尽地绵延曲伸,伸向更深处的沙土,呈现出鲜红如血的生命!
  
   我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是九娃姨,铁塔般站在我身后,微笑。我还没说话,他给我一把砍刀,指了指树:“去试试!”我疑惑,摇头。他大笑:“去吧!试试!”
  
   我慢慢走近树,试着砍了一下,当地一声,刀落地,手麻木了。我惊呆了,这哪里是树,简直就是石头,不,是钢铁!
  
   她拾起砍刀,两手举起来,大吼一声砍下去,这才有了刀入木质的脆响,也只砍出一道印。我看见了,有暗红色的树液溢了出来,顺着刀口下流,好旺!她抓一把泥土糊在刀口上,对我大笑说:“明白了吧?他是人!他有血!他是活的!”
  
   从那一刻起,那棵树就活在我的记忆里了,成为我生命中唯一的活风景!人生的所遇所惑,都是在记忆里变得清晰――几千年来,世道颠荡改朝换代死去活来,最后都是在农民这块不死的基地上再爬起来,物化竞奇的现代,在土地之上演变着的“石头的史诗”,其根其魂仍是这万古不变的“风景树”!
  
   几十年过去,九娃姨和那棵树成了我记忆中一座撑天巨碑――农民碑!!!
  
   
  
  发表在《思维与智慧》2009.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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