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年的夏天是一个闷热多雨的夏天。 特别是处于吕梁山腹地大山峡里的蒲县,闷热虽然短暂,多雨却是令人烦恼的。记忆中正午里天边悬挂着的老太阳仿佛要刻意烤炙着山区的山坡和山城里的人们,像火炉烘烤蒲县特产山药蛋一样。还好,闷热到了极致就会迅猛地来一场暴风雨。风天雨地,瓢泼倾盆,暴雨三阵停歇下来时,蒲县中学旁边的那条昕水河里就涨了飞奔而来的洪水,洪水是从上游山区流下来的,自然就冲来了上游山村的柴柴草草,甚至猪羊家禽。整个河道里如同冲杀来了千军万马,轰隆的喧啸声传出几里地之外。 这年夏天我代一个初三毕业班的语文,又是班主任,有了中考的任务,工作自然很紧张,抓紧时间辅导学生,不辅导时就督促学生们学习,一早一晚的自习时间就蹲在班里面。 前一年我就送了一个毕业班,是蒲中初五十五班,那可是从初一一直代到初三毕业的,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下的苦大花费的功夫大,感情也深厚。按理说应从头接一个初一年级代起的,可是升入初三年级的57班班主任张明泉调到教育局教研室工作了,我和张明泉又在一个办公室里, 对他的班级也了解一些,和明泉又是好朋友,学校就又让我接了初三年级57班的语文课兼班主任。 进入六月份,课程全部讲完,全面复习开始了。每个任课老师都给学生制定了复习步骤和计划。上一年,55班的中考成绩不错,全县排队名列前茅,有了上一年的经验,我感到八三年夏天轻松了许多。 谁知道沉重还在后面。 六月五日,我从教育局教研室那里知道了山西省教育学院中文系招生的通知,通过朋友张明泉的关系,我比较早地看到了那个招生通知并清楚了通知的精神和大致要求。 我感到一个机遇摆在了我的面前,那不仅仅是一个深造学习的机会,对我来说,那确实是一个人生机遇。 八十年代初期,各行各业正实践着从百废待兴到百废具兴的艰辛而漫长的过度,对一个因各种各样的因素失去高考的有志者,国家千方百计地给他们创造接受高等教育的条件,山西省教育学院,这座文革前就一直招生的师范教育性质的高等院校,因文革而被迫停止了十多年。八二年正式恢复招生之后,八三年就更加趋于完善了。对一个没有大学学历而在县城一中任教的年轻的语文教师来说,报考省教育学院就成了我的当务之急。 多年来,绿荫环绕的大学校园,高高的教学大楼,宽敞的阅览室,排场的图书大楼,别致的阶梯教室,教授、讲师、学术报告、文学讲座、文学社团、论文答辨、中文系、外语系、艺术系,留着披肩长发的漂亮的女学生……这一切和大学有关联的原素与特质,在一直深深地吸引着我,真让我艳羡不已,向往已久。 作为一个年轻人,在蒲县第一中学,我已经有了四年半的教学经历了,四年半,我踏踏实实,用青春的热情和良知从事着教学工作。可是,也有犹豫和彷徨的时候,和我同龄也一同担任初中语文教师的孔晓民联系到山西师范学院中文系进修去了;张明泉前一年也调到了教育局;女教师张艳荣好像也正联系着往临汾市第四中学调动,已有眉目了;张明泉调走后,我又和前面提到的王建平一个办公室,建平师专毕业,分配回来教学,他是本地人,又有不错的社会关系,他初涉教坛,可能也有一些想法;还有教初一年级的我的朋友陈金庄,他也是师专毕业,自分配到蒲县中学后,他就有了出行从政的想法。那时候,教师的社会地位包括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还比较低,人们所说的教师光荣的口号就如同我们今天说环卫工人无比光荣一样,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从来不喊市委书记无比光荣呢?我在蒲中当教师的几年时间里,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热心肠的老师们先后给我介绍了提说了六六、七个姑娘,没有一个愿意我的,姑娘们认为嫁一个教书匠一辈子太没出息,即是一中或二中的年轻女教师也不愿意和一个同行成亲,眼睛盯着县委办的商业局的最起码也是教研室的。 那时候我倒没有觉得什么,只是尚年轻的心向往着大学校园,向往着吕梁大山之外的世界。 考省教育学院是我唯一的求学机会。 没料到这机会却不会轻易地给我。 问题居然出在蒲县一中,我教学的校领导身上。 报名的程序是所在中学同意了然后报到县教育局,县教育局报到地区教育局,地区教育局再统一给省教院报名。 学校一位副书记卡住了我。我至今弄不明白为什么不是校长不是副校长不是具体管教学业务的教导主任卡我,而是在教师会议上先读一段报纸的副书记卡我。 副书记戴着黄黄的眼镜,他手头已经有了那份通知,当我兴冲冲找到他并希望得到准许的时候,不料他双手一摊作出一番无能为力的样子说:行健,你的求学愿望是好的,我们理应网开一面大力支持的,可惜不够条件,你看,通知上说,凡是现任高中课程并有了二年以上教龄的且没有大学学历的教师,均可报考……,人家说的是高中教师,你不是,你是初中教师…… 我争辩道,咱学校高中语文老师都是大学生,无需再考了,我虽任初中课,但我还是符合条件的…… 没听我说完,副书记笑着接了话,咱学校没有,不能说明其它高中如黑龙关中学、化乐中学、薛关中学、太林中学、公峪中学乔家湾中学、克城中学没有啊,人多了,人海了,符合条件的还是大有人在的。 火气一下冲上我的头顶,我说,蒲县一中是县直属中学,是全县重点中学,这等事情是应当先考虑蒲一中教师的,而不是下面的乡镇中学,这个道理,教育局会明白的,我到局里讨个说法去! 其实我能讨什么说法?气话而已,我先后到教育局找了三个副局长,他们的子女我都教过或是正在教着,子女们对我反映很好,我阐明理由后他们都说,只要蒲中放你,我们绝对大开绿灯! 我至今弄不清楚那副书记为啥就不会给我送个顺水人情准许了呢,这种事情是任何人都很难挡住的,局里都同意校长副校长我一一找过都同意了,副书记无奈也只好盖了章子。从知道消息到最后得到准许,距六月二十五日的考试日仅剩十三天时间了。 语文、政治、历史、地理,这四门课都需在这短短的十三天里通通复习一遍!语文就算了,那要看平时的积累和底功,政治得细细看一些题的,历史、地理必须细过一遍,有好多史地知识需要牢牢记住的。好在八三年的省教育学院招考没有数学这一科,(数学和外语是从八四年开始增加了的)我想,这是苍天对我的一次开恩吧! 不是高考,胜似高考。那十三天时间我除了辅导初三学生外,就一人夹了书本,跑到中学后面往古坡村走的土路边的山谷里了,那里很幽静,有细细的山泉水,有洁净的大青石,还有几棵高大浓郁的老核桃树。搬一块青石,坐在树荫下,成了我温习功课的最好方式,累了,靠树歇一会儿,打一个短暂小盹儿,或起身在山泉边洗头洗脸,清爽了,清醒了,又走进那几门功课里。 无数次在山泉洗头的时候,我发现短短的头发落得很厉害。那时留着小平头,短短的发节从揉搓的手心里掉进山泉里,那可是无数根发丝,黑黑的,一节一节被细细的山泉水打着漩儿,冲到下游去了…… 就历史一科而言,有世界历史和中国历史几大本,分别又有古代史、近代史和现代史,仅一个事件就要记住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过程、产生的意义和作用。就那么几天,要看多少啊,哪有不掉头发的道理。除了下雨天,我几乎都是在大核桃树下度过的。在十余年之后的一个夏天,我们来到蒲县进行一个笔会活动,我抽出时间一人到中学后面的山谷里专门拜谒那条山泉和那几棵大核桃的,不料,那地方早已盖起了一排又一排二层小楼,核桃树早已没了踪影儿,我心下一片怅然。 考期一天天逼近了。 这次考试地点设在临汾。其实整个晋南地区包括临汾运城两个地区都在临汾市,具体报名地点是临汾地区第三招待所,考试地点则在临汾师范学校。 山区的夏天也是物极必反,闷热难耐的时候,忽来一阵大风几声轰雷,暴雨倾盆而下。考试的前四天,暴雨就这样哗哗啦啦下着,我想,下下雨也好,临汾市是有名的火炉说不定这场雨能让临汾降降温度,我也好在凉爽中考试。 不料大雨无休无止,昕水河水位一涨再涨,满院子的水坑上不断被降雨打出白白的大大的水泡。我的心被猛然一揪,莫非,老天要连阴雨了? 果真就连阴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