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早就准备好了。 法国人亨利·穆奥看见吴哥窟以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生物学家。1861年,他到柬埔寨采集动物标本,无意间在热带丛林中看到了吴哥窟。他当即就被这一建筑群落征服,就像我们置身于吴哥遗迹现场,被震慑得目瞪口呆一样。吴哥窟在世界文明史上所承载的辉煌过往,颠覆了当时世界的所有经验,让先进的现代文明黯然失色。穆奥的看见,只是已知文明被镇服的开始,在世界重新看见它以前,这个掩藏在热带丛林的伟大神迹,一直就在原地,从未移动和改变。 1930年,女王宫在法国远东学院的主持下,采取“原物归位元法”得以部分修复,并以精致繁复的浮雕工艺惊艳世界。它不是什么宫殿,而是供奉印度教湿婆神的寺庙,高棉人叫它班蒂斯蕾,意即“女人的城堡”。这座初建于公元967年的寺庙,几乎被浮雕完全覆盖,外墙、立柱、门廊、基石、窗楣,所有立面都刻满了神像、几何纹饰和动植物图案,天工巧夺,密密麻麻,如果米开朗基罗,或者罗丹来到这里,想在其间安插一朵百合,会很困难。而雕刻它们的人,可能只是吴哥时代的普通工匠。 傍晚时分,游人开始从古庙返回暹粒城的时候,我走近了这座红砂岩建造的神庙。我被当然地震慑,并满怀疑惧,它在安静时刻散发的古代气息,星象般环绕着我,给人一种难以靠近和进入的幽邃。这些石头和石头上的雕像,不是眼睛和耳朵能够感官的。我在其间,不止一次地觉得脊骨微凉,好像无处不在的那迦蛇神像,挺着七只脑袋,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后背。不断掉过头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后面推搡我。什么也没有,夕阳正在远方降落,金银树亮白挺刮的枝干直指天穹,断墙处堆满倾圮凌乱的石头,远处公路上,有汽车扬起的浮尘悬在半空。现在是旱季,满地都是松软的红砂,阳光和红砂石垒筑的女王宫融汇一体,周身发红,有把人燃烧灼伤的错觉。原本希望慢慢地看,在《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史诗故事为背景的浮雕世界,尽可能多的认识几个恒河的神灵,看懂自以为可以懂得的部分。结果,看到的只是形状和实相。要看懂那些石头,听到什么和遇见什么,仅凭尘世经验包装的肉身,显然难以实现。事实上,我在吴哥窟和通王城看了几天的石头,那些神灵和国王的名讳本身就特别拗口,加上翻译上的中文注音差异,即便你记住了名字,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找到对应他们的座位。这样说太矫情了,我只简单地认得几个汉字,离开汉语环境,就是聋子、瞎子和哑巴,如果不能通过文字和语言去理解吴哥,即使站在那些铭文面前,也必须借助别人的嘴巴。我什么也没有看懂,除了浅薄和无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间隔我的靠近。 为看女王宫,我离开团队,自费15美元雇了一辆TukTuk。暹粒没有出租车,使用最广泛的就是用摩托车驱动的三轮TukTuk。我选择黄昏来女王宫,要的就是不被催促。此时,Tuktuk停放在旅游公路等我,司机略懂汉语,个头矮小,古铜色皮肤,赤着脚,戴一顶藤草毡帽,待人很和气。“你要多等我一下,听懂了嘛,在这里等我出来?”不管他听没听懂,我一头扎进了女王宫。而参观这座精致寺庙内部的时间,大概只用了半个时辰,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使劲赶我。法国人和瑞士人为了修复还原它,可是用了数十年时间。很多时候,我并不像在人前表现的那样绅士,这种伪装比事实更阴险,一直在暗害我的心性。想抽烟,确认周边无人,一屁股坐在护城河的残垣上抽了起来。四周都是缺头少腿的石像和古庙倒塌后留下的石头。眼前的护城河积水轻浅,水色暗沉,应该还是当年建造时的样子,几朵紫色的睡莲,孤单地开着。三、两只蜻蜓在莲叶间跳舞,偶尔悬停半空,优雅地清洗起自己单薄的影子。地面上有无数的蚁穴,在靠近残墙和树根的地方,洞口堆垒的泥粒山丘样扎眼,蜘蛛们在草丛里布满了捕食虫蚁的蛛网;有的大树内部已经空了,自然死亡,新的树种居然依附腐烂的枝干,又长成了参天大树。种种迹象表明,杀戮与争斗,在大地的内部一直不曾结束。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烟才抽了半截,裤腿上就爬满了蚂蚁。东南亚国家之所以普遍使用绳索编织的吊床,地上的虫蚁蛇蝎实在太多了。 在距离女神庙有两道矮墙的护城河边,才真正看清它的全貌,主建筑群的塔楼和藏经楼由三层院落合围,象征印度神话里的世界中心须弥山。供奉湿婆神像的主塔并不高,精巧别致,较之于差不多同一时期建造的茶胶寺和比粒寺,女王宫太袖珍了。神庙后面是枝叶繁茂的原始丛林,暗绿沉沉,与色彩鲜亮、周身泛红的的神庙互为背景。这种强烈的明暗对比让人恍惚起来。我的身体和神庙都倒映在水池里,看上去交相融汇,感觉却咫尺天涯。一个人坐在异国他乡的傍晚,嘴巴和耳朵只是摆设,突然觉得这个混沌的现场,曾经出现在某个暗夜,当我怀拥妄念睡去的时刻,或在冥想中曾经相遇。暖黄的夕阳走过大地,跏趺在神庙的石头上,执意要和光同尘,好像也在朝觐一场即将结束的久别重逢。想起格桑梅朵说的话来:“懂来每个牵住目光的风景,都是心底旧痕。”只是,我坐不成一尊石像,也懂不来吴哥的石头。 很多人都喜欢石头。我帮无数朋友拾捡过石头。岷山、横断山、昆仑山、天山、阿尔泰、喜马拉雅、唐古拉……旅程所过之处,习惯怀揣几块石头留念或送朋友,久而久之,我的居室也放置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有的源自山川河流,有的源自雪山戈壁,不为收藏,也不把玩,只是觉得那些形色各异的石头,并不像惯常感觉的那样寒冷、坚硬和恒久。历史上,很多族群是喜欢石头的,他们对石头的敬畏和崇拜由来已久。在青藏高原,到处都可以看到石头堆垒的玛尼堆,不管是居住在世界屋脊的藏族人、珞巴人、门巴人,还是拉伊人、夏尔巴人,人们在穿行大地的时候,习惯把各种石头从不同的地方,集中搬运堆放在山顶、路口、湖畔、河边、村庄和寺庙,既有宗教的象征意义,也有传统的路标作用,可以指引路上的旅人走在正确方向。羌民族的白石崇拜,可以追溯到神话时代,相关研究表明:他们是氐羌的后裔,最先开始畜牧放羊和种植小麦,据说大禹也是其先祖之一。这个于今居住在岷江流域的古老部族,一直把石头作为神祗,家家户户的石头房顶上,什么装饰和植物都可以忽略,唯一不能少了白色的石头,“白石文化”因此被命名,并一直延续至今。 多年前,正处于我世俗人生的低谷,认识了一个从事生命科学研究的教授。那时,他刚辞去公职,皈依佛门三宝不久,在家带发修行。我曾经坐在他的居室,感受他的焚香抚琴、净手触石和修行心得,虽无暗香盈袖,也是心有灵犀。某天,我赤脚踩在一块陨石上,手里握着水晶,教授站在一边默诵着什么,或其它我不清楚的经文咒语。不知因为石头本身蓄积的电子场量,还是教授多年修为,我先是周身发抖,继而混沌无觉,好像被人催眠一样。教授说这种状态类似于禅定,对于禅修者很简单,也无需借助任何物质,禅定就是放下,弃万念可及恒远无限。后来,我又多次去过教授摆满水晶和陨石的房子,但我起念不净(念念关乎平安和财智),即便一块沉默的石头,轻易就把我识破了。 石头开花,扁担发芽,曾经作为形容,意指不可能的和反物质的实相,通常用来诅咒发誓。另外一个喜欢的石头的朋友告诉我,一块石头,万千尘粒,幽封一意万端微消息。石头不是哑巴,会说话,能表形,可会意。他说过,终极不会开口,沉默就是一切。我们相交久矣,他对石头的慈悲就是慈悲本身,无所祈无所求,从小就习惯和石头相处。他家里也摆满了来自不同地方、海拔、材质的石头,连衣柜、洗衣机和鱼缸,都用来装了石头。他觉得任何一块石头都有来处,是沉默着的神祇。他给每一块石头命名,按时给石头们洗浴拂尘,而更多时候则安静地和石头约见。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这种能和石头长相厮守的坚持,是极致的孤独,也是常人难以理解和响应的幸福。正是石头累积的万千信息,使其心向纯然,有无一体,智识和德行皆卓尔不群,但从不主动示人,好像在对石头的慈悲中,自己也成了一块慈悲的石头。 其实,吴哥就是一堆堆石头和石头幽封的记忆。建造吴哥的砂石,来自荔枝山的热带丛林,运送它的大象和堆垒它的吴哥人,已经离开600余年。那些石头是有呼吸的,它的心跳和记忆,来自古代和更久远的宇宙时间,或许也来自你的前几世前几生。我再一次轮回人间,因为一直不懂石头。我被我污染了,深陷于经验世界的有形,对存在的无限可能,多时冥而不想,想而不专,专而不纯,一直在错误的道路上错误人生。湿婆在印度的叙事诗里是创造与毁灭之神,也是古印度教认知天体宇宙的象征。之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出生地居然是在我的祖国——喜马拉雅山腹地的冈仁波齐峰,被苯教、印度教、嗜那教和佛教共同敬奉的众神之山,也是我的现在和未来,一直在试图匍匐靠近的远方。 我们在暹粒城外看到的古庙遗迹,大多是敬奉湿婆和毗湿奴的神庙。《奥义书》上说,守护神毗湿奴睡觉和清醒的时间,均以47亿年为时间单位,睡着,可能就是妖魔鬼怪撒泼作乱和众生受难之际。47亿年,这个漫长得难以想象的空间厚度,对于人生是怎样的眨眼一瞬。守护神毗湿奴,在公元802年,就居住在吴哥窟和通王城的石头上了。只是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准备醒来?或者他原本就睡着,第三只眼微开,只向善缘者会声会影。 就在通王城古王宫的门口,我看见一个大约三岁左右的女孩,独自在门头玩耍。出现在正午时分的这个场景很奇妙,让看到她的眼睛无限欢愉。女孩一次次攀越乍而陡的石阶,穿过边门门洞,站在环廊下方暗黑的台基上,小憩片刻,有点吃力地爬进左边的立柱窗棂,消失于环廊。廊壁上有众多表现宗教传说和吴哥平民生活的浮雕,梵天、毗湿奴,湿婆,以及无数的神灵和吴哥人的祖先也在那里。这些图纹和浮雕,可能就是孩子的快乐之源。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我移步到一颗柳树下面,准备坐下,孩子可爱的小脑袋又从右边的环廊窗棂冒了出来,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孩子的栗色卷发很迷人,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蓝色的碎花衣裙飘移在过去的神庙,有如童话书中的精灵,就像我曾经的某个梦境和冥想,在一个孩子的指引下,被吴哥的神庙打印了出来。孩子发现了我,或者是我的镜头,停止了攀爬,目光纯然,微笑。我看不清孩子眼神的正性,因为我远离了一个人的原初,在孩子的眼睛里,我来自欲望长街的身体,突然希望忘掉那些身份不明的万千杂念,跟随孩子的本真和眼神,愉快地走到墙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