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出该以怎样的一个形式开始我的叙述,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以这样平淡无奇的开始合适些。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赤裸裸地来,赤条条地去。当然我们更多的人都没有赤条条地去,我们得遮衣蔽体、穿戴整齐,还得弄个方匣子躺进去。繁华过后终将归于平淡,不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头百姓,生和死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讲不过就是那样一件事。我要讲述的这个人是一个平凡而又不平淡的老人,称呼他为老人,是因为当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八十岁了。他就是我的三太爷,名讳就不记述了(名讳本就是个符号)。
三太爷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孤独的背影。农村里调皮捣蛋的男孩子都有一个坏毛病,欺负孤寡老人,丢石头,抢帽子等等。但从我记事到三太爷去世,没有见到过一个小孩向他丢石头,没有见到过有一个小孩抢他的帽子。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由于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告诉他们的孩子“别惹那个老头,那个老头很坏!打人呢!”,我也才知道,三太爷自成年后一直给人留有一个坏人的印象,坏到让人害怕。据父亲说,三太爷年轻的时候是掌家之人,带领着家族人开荒平地,管理整个家族的事物。为了家族利益和村子里的很多人发生过矛盾,打过架骂过仗,得罪过很多人。脾气耿直的他曾经和自己的亲二哥在大街上打架,后来二太爷去世的时候作为掌家人的他坚决不同意二太爷入祖坟,原因是二太爷没有留下自己的亲子嗣。性格暴躁的他在年近九十岁的时候还用拐杖教训了送来不能下咽的饭菜的儿媳妇。三太爷坏人的印象让他在村子里几乎没有一个老朋友,所以站在南墙跟下侃天说地的老少爷们里从来没有他的一席之地。老家墙后原先有一块大石头,那便成了三太爷闲暇的归宿,至今留在我脑海里关于三太爷最深的画面就是他穿着常年在身的青灰色棉袄戴着帽子躺在大石头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晒太阳。
关于三太爷最早的记忆应该是他与他的小儿子打架的事情,当时他已经是一个将近八十岁的老头。九十年代中后期,我所在的村子兴起了翻建潮,家境相对可以的村民都在筹建自己的砖瓦房。三太爷的小儿子前些年靠着三太爷留下的殷实家底做木材生意,赚了不少钱。因此他决定把家搬到公路边上去,买了一大片地,一切准备停当。可就在动工的那一天,三太爷和他起了争执,拦在老宅子的门口不让他出车动工。原来要搬到公路边住这件事三太爷压根就不知道。俩个人在门口大打出手,父亲出来拉架(三太爷家和我家是对门)劝说他不要管这些事了安心养老云云。最后在众人的劝阻下三太爷愤怒地说了句“我死也不搬!”,说完把拐杖砸向他的小儿子,然后坐在我家墙跟,看着破土动工的人们来来往往,就那样坐着看着一直到新房子落成。后来,新房子的主人按照计划搬到了公路边,远离了老庄子,而三太爷不出所料地独自留在了老院子,直到他死去。有一段时间,院子里住进了河南来的小手工作坊者,没多久就搬走了。据说是被三太爷欺负走的。自那之后,老院子里就再也没住进过其他人。
小儿子搬走后,三太爷一个人住在老院子。最初的几年,他自己生火做饭,每逢集市还赶集买些生活用品。起初三太爷还买些菜什么的,后来就只买饼子了。再后来,他每次赶集之前都要找我帮他辨识他口袋里钱币的大小,然后小心翼翼的分别装好拄着拐杖出发。我才知道因为分辨不清钱币的大小他已经被小贩骗了不少钱了。终于他也不能再按时按点的跟集了,他便跑到公路边,要求小儿媳妇给他送饭。自那以后小儿媳妇倒也每天勤快地送两顿饭来,不过她更多的时间是在以前的老乡邻家里聊天。依稀记得某一天,狗吠声将我引到屋外,原来是三太爷,他看到我就慢慢地说道“这点锅巴太硬倒给狗吃”。后来,他没来再给狗倒过锅巴,而是每天过来要一碗开水。起初,家里做了肉,父亲便让母亲给三太爷送一碗过去。后来,村里有传言说我父亲盯上了三太爷的家产,父亲便跟母亲说“以后三爷爷来门上张嘴了,你再给。不要再送了。”转过头又跟我说“没事,别到你三太爷爷院子里转。灯泡换完就出来”。就这样,我跟三太爷仅有的一点联系被切断了。
我这辈子认识的第一个复杂的字就是三太爷交给我的。毯,就是这个毯字。我记得当年我和村子里同班的一个女孩围着他,坐在我家墙跟。他拿起木棍在地上写下了这个毯字,问我们这个字怎么读。我们当然不知道,于是便求着他告诉我们,他告诉了我们这个字读“tan”,还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我至今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要教我识这个字,或许他本来就没什么深意,只是随意想到的一个字而已。世间很多事,或许原本就没有什么深意,只是我们自己为它赋予了一个深意,并对此深信不疑,而忽略了这件事本身。父亲跟我说“你三太爷一辈子得罪了太多人也欺负了很多人,但是他有一件事做得对,他很护群。整个河滩地只有我们本姓人在里头开荒,他还把自己的荒地分了一块给你爷爷。他是个好人,就是没有孝顺的儿子”。
后记:2007年末交2008年时,下了一场大雪。当我从学校补课回来的时候,母亲告诉我三太爷去世了。那天晚上我们讨论了三太爷的一生,父亲对我说了上面那段话。三太爷什么时候咽气的没人知道,是儿媳妇进去送饭的时候发现的,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小儿子用自己的车把他接到了他至死没有踏进门的新房子,从老院子里起出了多年前就已经做好的松木寿材,入殓停棺三天。令人唏嘘的是三太爷也没有入得祖坟,而是被埋到西山上去了。2009年夏,新农村建设的浪潮刮到了我所在的村庄,父亲找大爷爷做中间人从三太爷的小儿子手里买下了三太爷的老院子挂到我的名下,留下三太爷死时住的两间房做工人的宿舍,其他推掉做料场。在工程即将结束,父亲决定推掉工人房重新翻盖的时候,我从被装载机掀掉房顶的老房子的土坯墙上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存在的一片不长的红纸上写就的四个苍劲有力的楷体字——人定胜天。伴随着装载机的轰鸣声,这四个字也被埋进了断壁残垣。那一刻,我脑海里映出的是三太爷坐在门前看着人流来来往往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