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好日子,因为今天是个并无大的变故的寻常日子。
连续多日的响晴天气结束后,骄纵的天空终于变得谦逊,巧言令色的天光终于变得柔和。衣装暖和,从头到脚包裹严实了,只留着眼睛审视严酷的冬天,留着鼻子感受严酷的冬天。柔和的天光让天空显得开阔敞亮,驻留于心的宁静,仿佛就是从遥远的天边款款而来悄然进入的。这一刻,身心内外感到欢愉,因为,没有被放大的温暖,也没有被加剧的寒冷。进进出出的,声气相接的,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干人等,大家还像以前那样进食,那样喝水,那样闲聊,那样开一些腥荤险绝的玩笑,也像从前那样集体沉默。
这些,都是真的。
其实,也可以说日子已经重新起头,并且,关于重新起头的庆典也举行过了。关于庆典,并没有多少人留心。另有一些人,并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庆典,他们很信任自己的主见,他们还在守着在别人看来已经变得陈旧的日子,也守着陈旧日子里一直跳动着的心灵秘密,而那些秘密,本是自己最想一直看在眼里握在手上的,还希望每天都能被兴致勃勃地提起、谈说。却没有,因为不能。总觉得所有的过程都像动荡不安的旅行,有人下车了,有人上车了,有人转车了。于是,下车的人和转车的人就越去越远,知道他们还在这个世界上,却无法确定他们究竟在那个角落。
还有一小些人,还与自己同车而行。
说到乘车,好像从来都是一样的经历。逼仄拥挤的车厢里有时候吵嚷,有时候安静,最后,谁跟谁都没有多余的话说,并且,眼睛,要么闭着,要么看着车窗外面。其实,朝着外面的眼睛什么也没有看,而是看着自己秘密的心事,看到的一切和身边的一切都与自己当下心灵的状态毫无关联。这种时候,人和人的群处只是表面的、形式上的,是生存的必要,也是生活的必要,但是,无论有多么必要,每个人的心灵和心灵的窗口都不会跟别人的畅然相通,大家只是在全新的生存策略的指引下尽量客观地精诚合作、通力协作。“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又到哪里去寻找呢?与不同车、不同路又有多少区别?
柔和的天光下,冬日如此宁静,密集高耸的楼宇里,灯光明亮的工作区,拥挤着一些互不相干的人,但大家都承认彼此是同事。这些不相干的人表面上挤在一起,而心里,都在念想着与自己极其相干的人,那些人并都不在“车”上,都在别处。正在工作的人完全忘记了别人的存在,读书看报的人的灵魂和思想早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唯有闲聊的时候,彼此之间的距离才拉到最近。但闲聊总是无关乎时日的新与旧的,并且,闲聊到疲惫的时候,闲聊的人就云散,又回到互不相干的状态,仿佛各种类型的野生动物。
天光柔和到了阒寂的地步,沉稳安静的天色是令人怀旧的颜色。
怀旧,皆因不愿意接纳当下,或者,当下让人伤感,当下也让人倍感孤独,而怀旧,正好是一剂良药。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有一种心境在当下找不到足以信赖的寄托之处,有一些希望本该连通但未连通——冬天很冷,几乎所有的房子都关门关窗,就连人群聚居的地方都人气清冷,而内心的门窗已经全部打开。孤独和伤感的时候就不愿意家门自守,心里好像有一千只鸽子,想把它们全都放飞,让鸽子们去填充冬日天上的寂寥,那些鸽子携带着主人所有的怀恋和祈求,想在一些地方、想在一些人面前,尽情倾诉,尽情表演。可是,怀旧的滋味有些苦涩,祈求的感觉依然甜蜜。没有顺利走入故旧,也没有在当下稳稳地停顿,还在踽踽独行,还在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渐行渐远。
总以为自己一直行进在有目的、有计划的途中,可是,差不多没有一次准确地到达自己预定的站口。每次停顿下来的地方总是很陌生、很陌生;每一次启程之前,总要煞有介事地将自己的出行方向校准,再校准……然后,再次停顿,再次启程;再次校准,再次走进陌生……
这个冬天同样如此。
所谓新年,无不过是时间流淌过程中一个临时节点的特殊称谓而已,既是终点,也是起点,既不是终点,也不是起点。无论行走还是停下来,挂碍依然是挂碍,希望依然是希望,祈求依然是祈求。快乐总是被接二连三地遗忘,忧伤总是接二连三地淡去,伤口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愈合。忧伤关联着挂碍,伤口关联着希望,孤独关联着祈求。
把裹挟着偏激、冲动的许多肯定慢慢变成理智清明的否定,把曾经认定走不出去的圆圈渐渐疏离成挂在天上的弯月,或者满月——那月亮,也是在偶然之间看见的,无心无意的一瞥,猛然发现,看到的总是上弦月,并且上弦月总是占据着白天的一部分:原来,自己的心思,很早以前就放进了千辛万苦之后的快慰与甜蜜,总是把许多具有方向性、目的性、理智化、情感化的东西放置在整个流程的后半部分。
这一切,如果能够整理的话,现在还不是整理的时候,现在应该做的事情依然是继续学会甄别、识别、辨别,甚至继续失败,继续成功,成功之后再失败,依然是关注成功和失败的演化规则,诸如失败的面目,成功的底色,忧伤的色调,欢愉的声响,恋念的味道,遗忘的模样,以及所有挂碍的来龙去脉,分门别类,各归其档。又一想,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像去路上的足迹,如果不再回去,就不必留恋,也不必欣赏,过去了,就认定彻底过去了,不必再回首,因为,回首是伤感的源头。凡已过去,皆为陈迹,所有的陈迹都将掩埋于尘迹。
说起陈迹或者尘迹,这样的经历又何尝不曾有过?
黄昏时分,荒山野岭,蜿蜒山道,七沟八梁深坳大弯。一棵高大的槭树叶已红透,不过,它所在的环境是巍峨连绵的大山。雾如柔纱,云如罗帐,云团之间正好有一条缝隙,一缕阳光从缝隙里面射出来正好照射在那棵槭树上,红艳,明亮,殷红明亮中,有外在的温存,也有内在的热烈,那种情景让人在猛然间想起故乡,想起最爱的人,心里就很激动,心里也很凄惶,激动得想哭,凄惶得想汪声大哭。后来,情绪稳定了,就为自己善感的情怀再次感动。自己到底怎么了?想家吗?想最爱的人吗?抑或,自己实际上已经被心中最爱抛弃了、遗弃了、驱逐了,甚而至于,被出卖了?
再次冷静下来,才知道,那棵野生的槭树,那棵无比光鲜艳丽的槭树,那么高大,那么魁梧,那么标致。可是,它根本不会随自己同路远行!
而自己,必须继续前行,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
那棵美丽的槭树啊!那棵身着红妆的槭树!
它的殷红的颜色重重地烙在了自己的心上。刚开始烙烫的那一刻,很疼痛,剧痛钻心,生离死别,两情遭遇无情棒笞,再无回头之日……可是那棵大树,并不在自己计划的行程之中,它分明是突如其来的风景,与自己没有什么约定,也没有什么承诺,仅仅是狭路相逢,偶然邂逅,只不过,那是有生以来最牵肠挂肚的风景!
狠狠心,就走了,心里难过得像刀在割!渐行渐远渐回头,大树逐渐被山梁遮拦,遮拦后又现出,现出后又被遮拦,影子越去越小,树的颜色越去越淡,殷红的颜色最后居然变成了淡漠的灰蓝色,俨然是暮霭的颜色。终于,绕过最后一道山梁之后,再也看不见了,一切都被深淼的暮色淹没……
大树也会像自己这样难过得想哭吗?对欣赏它的人,对喜欢它的人,它也恋恋不舍吗?不知道,已经是永远的别离,一切都是永远都不能回答的疑问和不能破解的谜。
树且如此,人何以堪!
年末,岁首,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呢?,对于没有长大的心灵,年节带来的欢乐是永远都不成熟的;对于成熟的生命,每至年节,届时而来的总是忧惧和悲苦。
每一个逝去的日子都像那棵高大鲜亮、艳丽温暖的槭树。
有一种最深沉的憾恨永远都不能说也不想说,只希望节日仅仅只是节日,不要像对待气球那样吹大了才肯放手,也不要故意张扬节日的时间属性,对于留恋时日的人来说,张扬节日的时间属性的做法有些残酷。只希望每一个被称作节日的日子原本也是很平常的日子,也是很平常的一长串日子中平常的一个。既然是平常的日子,那么,应该像平常那样平静待之,还那样上班、下班,还那样一日三餐,还那样酣然入梦,还那样睡到自然醒或者被自己设定的闹钟叫醒,还那样按部就班地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如果忙里可以偷闲的话,再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还那样跟“道不同则不相为谋”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还那样关怀自己最爱的人,还那样悠哉游哉地散步,还那样把喜欢闲聊的人通过注意力转移将他们送到千里之外。还那样看日升月降,看云来雾去,还那样欣赏不出月亮也不出太阳的天空,就像现在这样,在天光柔和时候,欣赏沉稳天空的谦逊、宁静,让自己的心也谦逊、宁静,还这样在日子里畅游,但不用心用意地关注日子的流失。
今天,真的是一个好日子,因为今天是一个并无大变故的寻常日子。天光很柔和,天色很谦逊也很宁静,这些,原本都应该是自己好好关照,也应该是好好关照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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