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身边那么多人，无论是数量，还是每个人的人生境遇，全都变得非同往昔，仿佛秋天的树木，形色迥然，结局各异。

　　有些人生病了，有些人残废了，有些人变态了，有些人离异了，有些人坐牢了，有些人失踪了，有些人死了。还有一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人多的地方他们从来不去，据说他们大多出现在人数极少的地方，并且总是跟为数极少的老板或老总之流在一起密谋。有时候，如果临时叫不来车，如果逼不得已非要在大白天从街上走过，总不免要低着头，缩着脖子，仿佛一只落单的寒鸦，又像刚从坟墓里出来，急匆匆地补办完遗留在阳间里的一件事情马上又要急匆匆地回到坟墓里去似的。另有一些人，应该是属于乐天派的，他们会自由自在地发笑，一见熟人更是不待言说要大笑特笑，让人感到他们仿佛是刚从佛祖身边来的，带着欢乐，带着爱。不过，这样一些心怀善意的人不免对别人造成扰攘，他们免费的爱和无偿供应的欢乐有些让人消受不起，因而，他们的当街“义演”往往就不幸而沦为“曲未终而人即散”，这样的结局让他们的笑容常常具有秋天的云那样的沉重和失落。

　　活在世上，有些人大约免不了要从任上直接去坐牢的，这样突变的人生结局，除了让人感到滑稽，剩余的就是让别人也深感羞耻了，他们的为官劣迹随他们的臭名像秋风一样吹过，许多不同的情感就开始在世间传播，惋惜，同情，拍手称快，幸灾乐祸，解恨，等等，众说实在太纷纭了。而天气，真有些冷了，这么早就开始变冷的天气里，大概只有身陷囹圄的人的亲属们才有心情顾及牢中之人的牢狱之苦吧，与别人大概没有什么相干，所以，别人当然还要无忧无虑地如常地过日子，要生病，要老年痴呆，要你争我赶地离异，要失踪，要变态，要羞于见人而深居简出，要病入膏肓，要死。当然，还有一些人免不了要继续步人后尘去坐大牢。至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那些，恐怕更难找到合适的去处了，人鬼不同世，阴阳可共天，形形色色的人挤在一起，既当观众，又当演员，如梦如醒，亦真亦幻，无论如何，谁的灵魂都无法偷懒。

　　我，只是开始老了。

　　这是预料中的结局，只是来得过早一些罢了。

　　曾经为官的同学某，曾经幡然醒悟，曾许诺过要召集同学们聚一聚的，大家就信心十足地等待这一天快些到来，但等待的结果却是听到了他被收审的消息，信誓旦旦的同学聚会自然被这场特大的意外给取消，但也无人告知是后补还是延期；另一位同学某君，大家都知道他一直隐藏在这个城市里，和多数人一样沉沦在这个城市里的大众化的生活之中。今年，好像有人真的想起他来了，差不多与此同时，忽一日，传来消息，其人已经身患重症，据说正在家里坐等，大家未见其人，先送上一片唏嘘之声，我的心里则生出一阵悲凉。听到这样的，大家思忖再三，结论是大家觉得他毕竟还活着，并且是“赋闲”在家，本应该去看望一下的，但又担心他本人会因此而心生疑窦也心怀幽怨，会误认为大家是提前去给他吊唁的，因而，探望的事情就这样暂时搁置下来了。关于此人此事，许久以后我依然心有余悸，我以为，人生天地间，真是有太多的难题，有些出自别人身上，有些出自自己身上。

　　亡故了的不便再说。

　　活着的，彼此之间早就有了不等的距离。不常见面的，距离越来越远，常见面的，见面的时候，其实都在偷窥对方头上的“秋色”，嘴在动着，但言语难测冷暖，笑容难辨真假，有时候竟然也要退化到以点头致意或者干脆像野兽一样在喉头发出“哼哼”之声来应付了，并且都想尽快打完招呼然后尽快各走各路，让谁都会觉得活在世上真是一件争分夺秒的事情。每至于此，我的心头又会生出莫名的凄凉感来，感到大家仿佛已经开始数着日子在过活了，我却会忍不住暗自发笑，我以为，大家的生命还远不至于没落到如此悲观的地步吧，还不至于“常常请上座，渐渐入祠堂”吧，多交谈几句又有何妨呢？离去的脚步何以如此匆匆呢？

　　仔细一想，有时候自己何尝又不是这样的。

　　于是，不得不接受“城市越大，人越生疏”的说法。举目四顾，除了自己的亲人，未知当今还有多少人原意跟别人促膝长谈、推心置腹。一些人是真忙，一些人是装作很忙；一些人是真累，一些人是装作不累但实际上比谁都累；一些人是真的内心很平静，一些人则是装出来的平静，他们的言辞和气度让谁都觉得他们的内心在风起云涌在倒海翻江。

　　人很多，朋友却很少。我从来就怀疑一些人“朋友遍天下”的说法，因为我首先怀疑这些人对“朋友”一词的理解程度和理解水准；世界很大，去处却很少，我也怀疑有能力周游世界的人就比足不出户的人得到的快乐一定要多。

　　我只好选择独行了。

　　从城市到山野，从山野到城市，从地域人气氛围上看是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但本质上却是一样的，都是转移，都是逃离。逃离熟悉，逃离僵化和陈旧，逃离千篇一律，逃离常态的丑陋，逃离熟稔的平庸，逃离遮掩真相的谎言，逃离虚妄，逃离欺骗，逃离帮会作风，逃离黑道行径，逃离压迫在歧视之下的卑微，逃离强迫所致的愤懑，逃离奸邪阴恶之下的忧虑、沮丧和失望。逃得更远一些，逃得安静一些，逃得自由一些，逃得任性一些，逃得率真一些，逃得放犷一些，甚至，逃得“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一些。

　　所以，这个世间是有快乐的，这些快乐也是可以找得到的。

　　住在一个观念僵化的城市，有些东西仍然沉重得难以逃离。

　　开业志喜和报丧诸邻燃放同一种礼炮，婚娶和丧葬都要大兴吃喝之风，弥足珍贵的“双休日”里却要身心疲惫地去赌博，周一上班一定先要炫耀一下新买的衣服。更有消息灵通的，要通告一些消息：“落马”的某显贵入狱了，将要“落马”的某显贵失踪了，据说是找“门”去了。暂未“落马”的新贵还在媒体上频频“亮相”，可是，他们的嘴脸，他们的飞扬跋扈和不可一世，怎么看都像东汉末年的董卓——忍受够了这样的现场，一旦有机会不思逃离又能怎么样呢？必须逃离，哪怕只是暂时的逃离，只要逃离，我就一定会想到“日月其除，我何不乐”，说到某些疲弱、困顿、虚妄、污秽的现场，我可以忍受，但不能接受。我无法改变，但我能够逃离，哪怕只是暂时的逃离，我要在逃离中找到想要的自由和快乐。

　　我却不反对别人去对抗，也不反对别人刻意粉饰，因为对抗的人和粉饰的人都有他们各自不同的理由和需要，如果暂且不讨论他们的需要和理由的道德价值和意义的话。

　　于是，从城市到山野，再从山野到城市，我觉得自己快乐得像一只自由迁徙的候鸟。即使在我无法逃离且必须默默忍受的日子里，我的身体无法逃离，但我的心照样可以逃离，逃到书里，变成一只精神的候鸟，让自己浅薄、幼稚的灵魂去拜谒那些既高贵又善良的灵魂。

　　每次逃离都很成功。

　　这样，在我回去的路上，我的灵魂没有病痛，也没有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