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黑暗中的阅读与默诵
时间:2012-02-22 16:52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夏榆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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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黑暗中来, 也将遁失于黑暗中 卡夫卡 我可能是矿井里仅有的阅读者。 我把要读的书籍用过期的报纸包好封皮,外罩塑胶袋,揣到怀里,带到矿井。 从外表看,我和别的矿工没有什么区别,脸和手都是黑的,工装落满煤尘,已经失去原有的颜色,常年凝结着煤尘
他们从黑暗中来,
也将遁失于黑暗中
——卡夫卡
我可能是矿井里仅有的阅读者。
我把要读的书籍用过期的报纸包好封皮,外罩塑胶袋,揣到怀里,带到矿井。
从外表看,我和别的矿工没有什么区别,脸和手都是黑的,工装落满煤尘,已经失去原有的颜色,常年凝结着煤尘的工装被磨蚀得闪闪发亮。我头戴安全帽,蹲在矿车里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开往工作面的时候,和别的矿工没有区别。我一样用粗话骂人,对那些跟我一起下窑的矿工动手动脚,连打带踢找开心。但是到了工作的硐室就不一样了。
硐室是石砌的,在采空区矿工们用地面运下来的岩石垒成的弧形工作间。在地腹中有很多这样的石硐,它们连接着幽深曲折的巷道,成为劳累的矿工休憩之地。
我到硐室,忙完开班的工作以后,就开始自己的阅读。我先把手洗净,然后开始读书。
洗手的地方在硐室之外。有两处水流可供我洗涤,一处是从煤层岩顶渗下来的水,水质洁净清澈,水声悦耳。因为经年累月,滴落的岩水把地上的一块石板滴出一个凹槽,凹槽里注满清水。那是我喜欢的水。还有一种水是泄下来的水,水流湍急而喧哗,在人工修筑的水槽里汹涌奔流,但这里的水浑浊,有各种化学物质,没等靠近就闻得到一股刺鼻的恶臭的气息。我用岩顶的渗水洗手,我高兴看那些晶莹的水珠滴落,看那些清澈洁净的水流在自己的掌中流过,这些水使我即使身在黑暗的矿井也能够有干净的面孔和清洁的手掌。
洗净面孔和手之后,我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那是用坑木搭起的坐床,坐床上除了纸板还有我的羊皮袄,在上边或坐或卧都很舒服。坐定了我就取出怀里的书籍用矿灯照着阅读。
在最初的阅读中,我带到矿井里的几本书里有一本叫《卡夫卡寓言和格言》的小书。里边有很多卡夫卡自己作的画,那些画是卡夫卡画在素描簿上的。卡夫卡的画并不示人,他的画比他的文字更有私人性质。卡夫卡谈到他这些画时曾说:这些画是古老而根深蒂固的情感残余,这情感不在纸上,而是在我心里。卡夫卡的朋友问他画的是什么人的时候,卡夫卡说:他们从黑暗中来,也将遁失于黑暗之中。因为身处无际的黑暗,我记住了这句话,我把它看成是我在成长中所接受的最初的真理。我借助卡夫卡的寓言和格言来帮助自己认清命运和处境。
现在,我凝视着那段时光的时候,我想是阅读的生活帮助了我。
能够阅读使我在矿井里的时光变得相对安宁,使漫长而艰苦的劳役变得可以忍受。
我并不是一个热爱书籍的人。荒疏学业、倦于功课使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对自己深怀恐惧。
如果我不能通过学业改变自己的道路,我可能就要永远生活在矿区里。母亲不愿意我生活在矿区里,她认为那是暗无天日的生活。
有一次母亲终于忍不住愤怒,给我一个耳光。因为那一次我逃学三天不去高中的课堂读书。母亲打了我但还是忍不住去找我的班主任,她问我的老师:这个孩子不爱学习以后怎么办呢?
我的老师也没有办法。她和母亲一样,爱莫能助地看着我在自己的命运之途滑翔。那时我经常逃课,一个人独自在山上漫游。学校里还有一些经常逃课的孩子,他们被称为不良少年,经常躲在学校废弃的校办工厂,吸烟、打牌,和同样行为不良的女生鬼混。但我觉得我和他们并不一样。我觉得我是初中英语课本里讲述的那只蝙蝠。我在黑暗中飞翔,没有同类。
高中学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就辍学,顶替退休的父亲到矿井做工。
下矿井以前我就很害怕下矿井。因为生长在矿区,对矿井的情形已经了如指掌。
不读书的时候,我会经常跑到井口去,我站在井口的边缘,心怀畏惧地看着幽深黑暗的井筒,阴凉的地气从那个黑暗的洞穴中升出来。一些面目黢黑的人扛着锹镐上来或者下去。
虽然对那个洞穴充满好奇,但是我从来没有尝试过下去。我只敢在井口边玩。那些弃在野地的矿车就是我少年时代的玩具,几个孩子推着空矿车在上行的轨道走,推至高处停下来。我们蹬在矿车的后钩上,让矿车野马似的狂奔,矿车隆隆而行,轰鸣的声音使我们内心和身体一起震颤。我紧张而快乐地体验着那种轰鸣和滑行,有很长时间这是让我迷醉的游戏。
我们不顾大人的警告,只要有空就会跑到井口玩。我和邻家的兄弟,山药蛋和二小,我们反复进行着这个游戏,不断挑战着游戏的极限。开始是在低处,渐渐地我们就把矿车往山上推。矿车的轨道铺在一座山上,由低向上升起,在矿工作业的时候要在矿车后钩挂缆绳,缆绳通往一个车房由运输工操作。我们认为不需要缆绳,没有缆绳的约束,矿车更能疾速奔驰。我们就一次次把矿车推向高处,推移矿车的难度和我们的力量成正比,力量越大,推移的位置越高;位置越高,滑行的速度越猛越快。我们迷恋着那种极限速度的游戏,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山顶推矿车。二小比我们大四岁,他更早地不上学,每天给家里放羊。在当时的我们看来,二小的力气很大,他臂上的腱子肉鼓而胀,他能把街上的磨盘搬起来,举到头顶,在我们看来他是大力士。那一次我们把二小请来,向我们的极限挑战。
矿车被推至高高的地方,我们停下来。站在高处往下望,我真的感觉到脊背发凉。我没敢登上矿车,我想我受不住那种风驰电掣的速度。我看着二小上去,他一只脚蹬在车钩之间,另一只脚踩地加力。他的双脚离地落在矿车车钩之间的时候,矿车顺着轨道沿山下一路奔去。轰鸣的声音由弱到强,我们看着矿车沿山体飞驰而下。矿车脱离轨道向山下坠落的时候我们都呆住了。二小被矿车带向山底,他的身体被矿车卷起来和矿车一起翻滚,那一瞬间使我们心惊胆寒。等我们失魂落魄地赶到山下,在一堆白色的乱石中看到翻倒的矿车和血肉模糊的二小,我的尿就顺着腿根流下来,我的腿间阴凉一片。
我是害怕矿井的。除了它深不可测的黑暗,还有神秘的死亡。
我经常会被妇人的哀哭从睡梦中惊醒。有时候是在午夜。被突然惊醒以后妇人的哭泣就涌进耳际,侧耳细听时感觉嘹亮凶猛强劲的哭泣充满午夜的天空,哭泣会飘浮游荡在街道之间和屋宇之上。那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刻。可能的事情就是某个家庭失去了丈夫或儿子。这是矿区日常的景观。日常的景观还包括,我们在路上行走,突然就会遇见对面身穿黑衣的一群人,他们中间的一位背上背着一个人,神色张皇地奔走。背上背着的人是软的,头和手脚都软软地耷拉在背他的人身上,在他们的左右和前后还有一些黑衣人跟着,同样是张皇的神情。他们在往保健站奔。
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没有救护车,也没有医院。只有一个简陋的保健站建在矿区的河边。保健站的外科大夫据说是一群心狠手辣的人,他们通常对待那些伤残的肢体如同对待需要砍伐的树木,在我的家乡有很多伤残的矿工成为保健站外科大夫的实验品。在俱乐部的空地上经常聚集着一些坐着轮椅的人,那些人不分盛夏酷暑都穿着厚厚的棉衣,他们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对气候和温度的感觉。一根塑胶管从他们身体中延伸出来,落在轮椅的脚踏板上,在某些时刻,他们身体里的液体就会在无觉中流出来。这是伤残的大军。在他们中间有被夺去双腿的,有被砸坏腰肢的,还有失去手臂的。这是采矿留给他们的纪念。这些人经常摇着轮椅出现在大街上。他们残缺疾患的身影是投在采矿业的一道阴影。
还有一种景观是特异的。那就是瓦斯爆炸。那时候连空气都是紧张的,天空阴霾,气候寒凉,林木肃杀,落叶狂舞。街上救护车鸣笛疾行,到处是悲伤欲绝的人。在我的成长中,这些日常的或者特异的景观就是命运之手镌刻在我内心和精神的印迹。
我害怕矿井还因为我当时的单薄和瘦弱。
我的伙伴陈继贤先我而从高中辍学,到了外地下矿井。陈继贤一个星期会回家一次。每次回到家我们见面,我都会听他讲矿井下边的事情。听他在掌子面放炮,用大铁锹铲煤,跟工头打架,这些事情我听得多了会更加害怕。因为我知道陈继贤即使是下矿井也会是暂时的,他的父亲是采煤区的区长,他下井之后他的父亲可以想办法活动把他调动上来。下井只是为了日后出来的一个权宜之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而我,如果下去,可能就永无出头之日。
我知道矿井里铲煤用的那种锹,在内心惶恐的时候,我把找到的那种锹竖起来,绝望地发现锹比我高,锹柄比我的手臂粗壮,而锹头则阔大如箕。那是我无法战胜的一种工具。无法战胜工具,我就无法战胜劳役,无法战胜劳役我肯定也无法战胜我的命运和处境。
但是,虽然我深怀恐惧,我还是顶替父亲做了矿工。那是我唯一的道路。
当矿工需要体检。体检的时候是在一间办公室,是冬天。生着火炉的屋子里拉起一道白布帘,保健站的医生在帘后就坐,她喊一个名字,就进去一个人。
在进去以前我们就已经把衣服脱掉了。外边是天寒地冻,漆黑一片的窗户结满冰霜。我赤着身体抱着双肩瑟瑟抖动。我羡慕地看着站在我前边的魏光福,他骄傲而且自信地站在前边,他骄傲的来源是他魁梧矫健的身体,我看着他结实的胸肌、臂肌、结实的双腿,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好样的。他甚至不像我们那样害怕寒气,自如地站在那里,时不时挥动双臂做运动状。医生喊魏光福进去,他掀开帘进去,他的身体把那扇门占满了。
我很担心自己过不了关。因为瘦弱单薄,我甚至怀疑自己还没有发育全。但是我必须让自己当上矿工,因为我已经从矿区的中学退学了。我再进不去学校的大门,又不愿意去社会上混,重要的是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父亲为了我能够顶替他的名额提前退休,我占用了父亲的名额。这并不是随便可以做到的。我们都是,我、魏光福,还有站在冬季的办公室里等待着体检的31名男生、6名女生,我们是矿区最后一批能顶替父辈在矿区工作的孩子。因为我们已获得消息,以后职工子弟不能再顶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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