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记得海子的一句诗:“那是我们劳动的好时光,朋友们都来自采石场。”
诗人说的是创造时的那种愉悦。只是,日常所见,劳动的好时光到底在哪儿?
英国小城巴斯,因两千年前古罗马时期的温泉浴场而得名,是座漂亮的蜂蜜色石头城。整座城市建在丘陵上,起伏有致,适合漫步。商业街上,有个小小的鲜花集市。各种各样的花,被人别具匠心地摆成一圈,自然生成某种美感。鲜花集市早晨9点出摊,下午5点收摊,正是中国古代所说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刚好在这两个时间,我都经过了这个鲜花集市,于是有了个发现—这个集市上所有鲜花的运输和包装、售卖都只由一个人完成,劳动量其实相当大,但那卖花的男人气定神闲,衣也不脏,汗也不出,轻易便将每个环节搞定。他开来的厢式货车后面装了个自动升降台,只需把所有花盆移到上面便可自动搬入车厢内。人不费力,自然可以享受劳动的尊严。
可是,我几乎从来没在国内的货车后面见过此种升降台。我们的搬家公司似乎全是出苦力的那种路数。即使是抬钢琴这种大家伙,也是顶多四个人,每人肩勒麻绳,青筋暴露,嗨唷嗨唷一路挪移过去。至于把钢琴搬上车厢的那种辛苦,真让人看都不忍心看。为什么不弄个自动升降台呢?为什么不弄个铲车呢?有人说我这种想法幼稚,中国人那么多,都用机器了,人挣什么钱去?
几年前,在西部某省的一座山上,我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在挖土挑土的农民,漫山遍野插着大大小小的红旗。热火朝天的劳动现场还专门设了广播站,喇叭里放着类似“东风吹,战鼓擂”之类的宣传口号。问他们在干什么,说这是在“退耕还林”,其实就是把一个地方的土挖出来送到另一个地方去。问领导这类简单劳动何不用挖掘机,领导很诧异地说:“那么快把活干完了,接下来干啥去?”
你瞧,都把人当成无生命的麻包般毫无尊严地使用,劳动哪里还有好时光可言?也难怪我们的小学老师从来都把劳动当做一种惩罚,因为劳动在我们这里是丑的,是累的,是不体面的,是有高下之分的,是有“治人”还是“治于人”的区别的。所以,已逝作家王小波曾经写过自己在云南插队的生活,每天就是挖粪挑粪,把一个个小粪堆变成一个个大粪堆,然后再把这些个大粪堆逐渐变小,再把这些小粪堆分送到田里去。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这种让粪不断变形的劳动到底有什么意义。
在英国诺丁汉,我看到英国人要维修一座老房子。那幢房子并不大,可他们劳动的阵势很大—轰隆隆开来四辆卡车,放下四个小型集装箱,其中两箱子是各种各样的工具,一看就相当专业。另外两个箱子里是什么呢?你想破头也不会想出来。一个是移动咖啡室,一个是移动卫生间。咖啡室里时时有现磨的热咖啡,卫生间里有手纸供应。这分别负责人类身体一进一出的两种移动设备立时让我心生惭愧与不满:这样的劳动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这也太不把劳动当成苦差事了吧?此外,这些英国工人朝九晚五,绝不加班,绝不放弃休假。凭什么他们就可以这么体面地劳动呢?
英国的博物馆很多,曼彻斯特有一座著名的科学与工业博物馆,分为主馆、动力馆和航空馆三处。博物馆以工业革命历史为主题,介绍了曼彻斯特的历史、能源、纺织、交通、通信、航空等产业,展示了近代工业文明的种种神奇之处。其实,我觉得这座博物馆是对人类劳动的最好致敬。包括蒸汽机在内,这里所展出的所有机器其实都只为让人过上更体面的生活,让人获得一种更有尊严的劳动方式。
而所有这些让劳动更有尊严的努力背后,其实潜藏着对个人生命价值的那种尊重。在这种尊重里,每个个体生命都是高贵体面的,都是理应过美好生活的,都是不能白白消耗的,都是注定要享受现代文明成果的。否则,人为什么要活着?劳动又有什么意义?
我在英国听来的这个小故事或许可以成为以上这些的注脚。苏格兰西洛锡安区有个叫布里奇的小火车站。多年来,在这个小站上下车的旅客几乎只有一个人—沃诺克。苏格兰铁路公司算了一下成本:沃诺克每年付给铁路公司的车费大约为650英镑,但铁路公司维持小站的费用却是34000英镑。铁路公司很想关闭这个小火车站,沃诺克为此写信进行抗议。经过数年的犹豫与争论,苏格兰铁路公司最终决定保留这个小火车站。
你看,就是这样,哪怕犹豫,哪怕争论,他们还是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只是因为,那个小火车站牵扯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尊重任何一个人的生命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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