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鸟问我在西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我说，那是真正的生活，非江南水乡的花红柳绿、非大都市里的车水马龙、闪烁的霓虹灯、巨大的广告牌、来去匆匆的人们以及街头长长的暗淡的影子，甚至此时的遐思——可以比拟。

　　那里确实是一片近乎于荒蛮原始的土地，即便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即便是５００度的近视，也依然无法阻止冲动滚滚而来，血液沸腾，身体躁动，及至膨胀爆炸的地步，脚步和这片土地隔离，有说不出的难受。在那里，曾多次踟躇于荒山蔓草间，也曾把手伸进微温的黄土地里，野草吐翠，泥石流留下的痕迹随处可见。在那里，我们曾经记下日出黄河，日落荒野的景象，记下了沙湖的灵动初现，也将转身的恋恋一瞥永远的留在了贺兰山脚，留在高大的王陵阴影中。

　　杜拉丝说，时间的空白是平静的开始，时间没有空白，所以也就不会有平静，这似乎是一个很残酷的论断，却很明白的说出了游离于时间和空间的缝隙我们无所遁逃。我常常想，或许一种生活仅仅与一种环境想吻合，比若，定理之于题设，俞伯牙之于钟子期。然而穿梭于来去匆匆的人群中，生命因为习惯而波澜不惊，一天天，毫无意义的继续，就好象西西斯弗，周而复始的把石头推到山顶，然后无可奈何的看它滑落。游离于自由和非自由之间的人们或许也有了一丝的困顿。于是上帝出现了，说，记住，我的孩子们，生命因为习惯而存在，存在既是你的自由。这是真理。

　　然而，真理往往遭遇质疑。即便是撩人的樱红柳绿、潇洒的随波逐流，也会让人有一些惫怠，莺歌艳舞中也总是暗含杀机，偶尔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紧张和不安撒播开来，就看的草木皆非，人形扭曲，时间骤然恐惧，于是，我便想到了逃离。

　　西部实在是个好地方，至少几千年的战乱，几千年的风雨吹打已经把文明的痕迹涤荡，使得越来越接近蒙昧和荒凉，接近文明的开端。我们去的那个叫西沿村的小山村很像梦里千百次回首的旧景，像一篇小说中描绘的景象，苦藤老树昏鸭，蓝天流云，冰凉的太阳白晃晃的制造着眩晕的假象，江南垂柳摇曳，如小姑娘般，在这里早已化成了虬枝横斜的西北大汉，粗犷洒脱取代了妩媚娇柔，有着浓浓的男人味道。生命法则让一切浮华和虚幻无所躲藏。

　　那篇小说或许有些老套，讲黄土高原上一个山村老师在垂危时依然教授这个贫瘠的小山村里的孩子们知识。恰恰这个时候，银河系先进的外星文明为阻止河外星系文明的进攻，欲把地球摧毁，他们探测到地球上有生命的迹象，于是决定对其实施智能测试，选的地点恰好在这个小山村，在这群孩子身上。面对外星文明的测试，他们表现的一无所知，于是他们准备摧毁地球；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外星人忽然问起运动三大定律，很自然，孩子们异口同声的让答案在整个星球回荡——这些东西，他们死去的老师刚刚教过，文明得救了！

　　事后很久了，我一直想，这个故事意味深长。延续文明的手柄居然在一个封闭贫瘠的小山村里，在这些孩子，还有死去的老师手中，这是一个双重意义的符号。文明的载体在强大的外力面前表现极其脆弱，联系着上帝和肉胎的纽带只不过是一根细细的红绳，说不定哪天，因为偶然的嬉笑和疏忽，红绳挣断了，我们只能与无尽的黑暗和悲苦相伴；帕斯卡尔也说，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也许，它常常因为风雨冰雹而夭折，也许，一把天火便烧得它片甲不留。这是恐惧、宗教或者说是上帝的开始。

　　我尝试着把荒蛮和文明区别开来，却发现这种区分实在是个错误，他们有着内在一致性，我一直认为，文明是荒蛮的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所以，它本身也是荒蛮的延伸和另外一种形式的表达，我们一直在接近欲望的本质。唯有如此，我们才可以解释人类直立行走的第一步所具有的永恒价值。在历史上，这片土地也真是一个不错的载体，神龟洛书、武王伐纣、秦据关中王天下，还有一千多年前党项族的崛起，不说自明的灿烂文化，无不昭示着人类欲望从地心喷薄而出。

　　离开西夏王陵时已是残阳如血，远远回头，黎黑的贺兰山静悄悄的卧在西夏大地上，山脚下昔日高耸的陵墓如今已是寥寥可数，大半在兵戈铁马中，在盗墓者的手下，在历史西风中成为若有若无的影子，天坛，城墙，断瓦残垣，也只能从旧址上一窥昔年之繁盛，空气里也是呼呼作响，但却不再是当年的猎猎西风。历史给我们开了一个玩笑，留下一堆泥土和一些石兽陶具之类供后人解读。残阳如血，我忽然想起了西夏博物馆里元昊的半身塑像，还有孤独的石兽，他们也许不该呆在那个博物馆里的，他们该出来，出来陪他们的先祖，出来面向贺兰山沉思；让后人凭吊观瞻其实也是一种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