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海中艰难前行,正要绕过下一个人的背影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背影像一束强光那样从眼里直射到心里。
被意外的阳光意外地一照,拥挤的人潮立刻变得宽松,仿佛正好赶上退潮一般,潮湿而空旷的沙滩上,只剩下自己和前面那个人。
那时,午后的阳光首先照亮的是白皙而清澈的脖子。黑毛衣,深红外套以及外套的鲜红毛领,这些都让冬天不再冷。
真的,从人流熙攘的大街到人头攒动的门外门里,都好像瞬间潮水退却的海滩,阳光照着远处平静的海面一样平静的操场,操场兴致勃勃地反射着阳光,好像潮水去后,海滩被晒干了。几分钟之前的潮湿是街上刚刚洒过水,操场反光是因为操场很洁净也很平整,并且是干的,此时的阳光正好是斜射的。
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和前面那个人多么像两只来不及随潮而去的早潮蟹,人流的“海水”迅速退去,两只“蟹”就开始追赶正在退去的海水,追赶的结果却是要各奔前程了,已经顾不上多看一眼难得的午后明亮的阳光了,并且是在冬日。
也许只是巧合,前行的人慢了下来,自己正好紧追几步,赶上,紧随其后走着。心里本来被阳光照亮了,就很容易地拉近了这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些古气的发髻,白皙的脖子,黑毛衣的立领,红色的外套,聪明雅致的女人总是善于制造引人瞩目的色调效果的。自己在后,是真正的望其项背。也许,前面的人对此毫无察觉,也许前面的人只是在专心致志地蹚着人流高峰时段人的潮水。
自己的想法有些离奇,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给自足的感觉,有些激动,有些豪迈,好像开始行走在春天里。从后面欣赏一个可爱的不知情者,欲望很贪婪,偷窥很彻底。从扎成拂尘一样的发髻上看到阳光的亮度的时候,就看到了自己曾经同样美妙的年龄阶段以及这个年龄阶段里的血气方刚和少年气盛。白皙而清澈的脖子,宛如盛夏时节被太阳的反光照亮的凉爽的门厅,自己就像黑色毛衣的黑色立领,或者,自己就像在那个门厅里自由飞翔的金甲虫。红外套的红色毛领忽然飘荡起不可触摸的弱小和骄矜,而后背,简单的曲线则是不言的禁令,于是,一丝浅浅的气馁就悄然而生。红色外套很宽松,忽然让人想到了开得繁盛的合欢花,花瓣上的浅紫色,怎么说呢,“秾纤得体,修短合度”,如果不是这个意思,应该是不能再少,也不能再多,那种色相是足可以唤醒沉睡万年的祷愿的。偷窥错季的合欢花,心里也有被人偷窥的担忧,可是无论如何,怎么也不能抗拒迎面而来的浓烈的夏天气息,是合欢花的气息,虽然自己从没有闻过合欢花的香气,虽然当下的确是冬天,却愿意认定那就是合欢花的香气。
其实是个很熟稔的背影,平时很少对之产生过离奇古怪的感觉。红色外套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颗没有成熟的草莓存身于宽大的叶间,没有蚂蚁和野蜂前去光顾,却是已经到了很少下雨的季节,因而,青涩的草莓也是有一些光彩的,至少是雅致的、雅静的,在耐心地等待成熟。
对自己的偷窥很放心,也很心安理得,因为,这样的做法也可算作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镇定自若的偷窥,特别是混迹于人群,别人根本看不出自己不可告人的动机。平时,很少有近距离观赏的机会,有时候是多日不见终于得见,或者即便偶然一见,也觉得和众人一样平庸,从没有生发什么心灵传奇。有时候,对面而来,但都把脸朝向别处,都是故意的。也常常擦肩,却不敢斜觑,因为,斜觑是最危险的,最容易被人识破,观赏别人瞳仁正直才是正确的。有时候竟然觉得自己长出了第三只眼,就自得其乐地用这第三只眼看着,从自己的附近走过,像洛水女神那样无声无息。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也不敢回顾,一直以为男人的回头是要受年龄和身份的严格限制的。什么年龄呢?中年;什么身份呢?不好说,但愿没有身份的观念,有时候身份观念造成的后悔期可以长达一个世纪。
谁都清楚,爱意发生的时候,最真的动机总是被巧妙地伪装起来的,最强烈的愿望总是被掩藏在冷漠和麻木后面的,内心冲动和无穷想象在悄然运作,生怕露出破绽而遭人鄙夷和猜疑。总是在爱着对方的时候又担心被人洞见秘密而把自己保护得万无一失妥妥帖贴,总要做一个现实的价值判断首先保护自己首先珍爱自己,男人自私的不可饶恕就在这里。
最恰当的时机和最适宜的方式就是这样紧随其后的尽情偷窥。
“好景不长”,这个说法已经很保守很保守了,其实,何止是“不长”,简直就是“须臾”。所有的美好其实都是不可挽留的飞逝的瞬间,平庸状态才是常态。如火如荼的爱,当爱到情和欲都完全释放之后,爱的“高峰”就被成功翻越,就要一路下滑,就要不可避免地滑落到庸常状态。极端的境界或者极限的概念,从来都不是能够具体量化的,而仅仅是一个个含糊的意识形态,比如最圆的月亮,比如开得最盛的花,比如最愉悦的心境,比如最甘爽的味觉,比如最甜美的姿容、最快乐的感觉等,都是无法用数学的量来表示的,然而,恰恰是可以用言辞来表达的,但是语言的描述又屡屡不如瞬间的心灵意趣那么丰腴,因而,“得意”之后总会“忘言”的。在感觉面前,语言又显得苍白无力,几乎成为废物。总之,极端的境界是无法表述的,只有靠心来体味。
紧随其后的距离,贪婪放肆的偷窥,令人热血沸腾的情爱感觉,不为人知的自鸣得意,无须担心别人发现自己“花心”的自由无羁与全心全意。那一刻,多少年来构想好的心曲款款开场的浪漫情景和奇妙幻觉,以及开场以后无以复加的浪漫最终至于心灵癫狂,都兴高采烈地聚集在一起。关乎情,关乎爱,虽然还没有构想出终究要回到现实结果的确切模式,但是,先顾眼前却是人性的弱点之一。自我的需求总是第一位的。在虚构出来的、没有现实法则约束的空想往往是完美的,人在青天白日的下面总这样忘乎所以地做梦,梦别人,梦自己。梦中,把别人组合到自己十全十美的虚拟系统里去,非但如此,心灵对整个世界都是兼容的。
前面的人却驻足了,并且若有所悟地让开了道,好像还说了一句“你急,你就先走”之类的话。难道自己想入非非了撞到前面的人的身上了吗?却无法断定自己撞还是没撞,也无法断定前面的人说还是没说那句简短而意蕴深厚的话,一切都还是疑问的时候,并且所有疑根本没有机会得出答案的时候,自己就走到了前面,原先走在前面的人闪到了后面。
也许,现在,轮到自己被别人偷窥了,不知道目光是嗔怒还是平淡如常,也不知道,驻足的人是跟上来了,还是改道去了别处。如果是改道去了别处,那就没有偷窥。但是,自己也许已经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但不能再偷窥别人,反而要留心别人对自己别有用心的监视。刚才,那一阵让人心旌摇荡的堕入爱河的快乐感觉也不知去了哪里,一切复如从前,仿佛刚才那一阵惬意的偷窥并没有发生,也但愿被偷窥的事情不要发生。在爱情面前,自己原来是如此的胆小怕事,是极端自私造成的胆小怕事。
能够无所顾忌地面对真实的自己,也能够面对善于伪装的自己。一切结论都有条件,一切现状都有前提。当证实自己没有被别人偷窥的时候,才敢于对别人肆无忌惮地偷窥;当证实自己已经被偷窥的时候,无论如何,再也不敢偷窥。从紧随其后的偷窥者变成众目睽睽之下的被监视者,关于心灵,全部边界都需要重新划定,人的意志是一片有边界的田地,越出这个边界,要么,自己还是自己,要么,自己不再是自己。一切刻意的表演都要回归到庸常的状态,一切艺术真实都要回到生活真实中来,反之,一切生活真实都需要上升到艺术真实中去。庸常的状态,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虚假的,但无论真实还是虚假,只能靠自己取证并且靠自己亲自证明,也要靠自己得出真实的结论。以原先的表情连接空气,以原先的步态走路,以原先的心态面对世界,即使有人在后面用爱情的目光在偷窥,但是,自己的责任只能是告诉世人,一切奇迹的发生都与自己无关,自己,只是一个无辜的不知情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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