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有下雨，也没有出太阳。到了晚间，不见星星，也没有月光。

　　长假已近尾声。趁着喧嚣与喧嚣之间的缝隙，我像一个猎人那样穿越了一次暴发户一样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城。

　　因为天色谈不上晴明，夜色也就阴暗得让人呼吸沉重。还未到设定的路灯点亮的时间，天却很黑了。我穿越小城的时候，碰巧看到了一长串让人喜出望外的车灯。

　　那些车是从九寨沟返回的，因而，那些车灯都发着长途跋涉所致的疲惫不堪的光，那些车也发出饥肠辘辘的低鸣。我猜，开车的那些人的游兴此刻应该完全被疲劳和饥饿填埋了，现在的样子，倒真像又羸弱又落寞的旅人。他们的车灯仿佛一盏盏灯笼，他们打着灯笼在寻找另一种灯笼，是题写着某些古老而有名的客店名称的红灯笼或者白灯笼，他们找到的也许是“悦来客栈”，也许是“龙门客栈”，到底是哪一个，只有住进去了才知道的。在一些情景十分相似的年代里，那些灯笼在客店门前的长杆上高高地悬挂着。如今，对于饥饿又疲累的旅人来说，客店就是全部，已经顾不上是“悦来”的，还是“龙门”的。至于老板娘是否妖冶，老板是否老奸巨猾，也不重要了。

　　终于，有一天，有人开车绕城三圈之后仍然没有找到一家还能留客的旅店。最后，一个年轻而单身的市民在自家的公寓里收留了他们。他们是一家三口。他们感激涕零，他们想重谢收留他们的好心人，但年轻而单身的市民不需要重谢，他给他们简单地讲解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的道理：谁都可能出门，一旦出门，谁都可能遇上麻烦，谁都需要“援之以手”的好心人，就是说，这个世界很需要不图名利的好心人，因而，做一回好心人是这个世界的需要，要感谢就得感谢这个世界，但感谢世界的最后结果还是感谢世界上的人，就是感谢自己，所以，这样的感谢甚至重谢都是没有任何必要的。无疑，这一家三口找到的是比“悦来客栈”更加令人感到喜悦的免费客店。

　　就这样，这个天国一样美好的故事就低调收场了。

　　从一方面看，小城的确像一个一身“土”气的“暴发户”。从另一方面看，小城又像一片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山林树木、野兽花草都很淳朴。“暴发户”一样的小城丑陋又险恶，丑陋表现在它的一身“土”气，险恶表现在它是“暴发”的，是来路不明的“暴发”；原始森林一样的小城表现在它的纯朴和善良，并且，小城的淳朴善良有时候看上去茂密得就像原始森林一样。不论是丑陋又险恶还是纯朴又善良，指的都是小城里的人的灵魂而绝非小城。

　　丑陋而险恶的小城有“欺行霸市”和“一手遮天”的丑恶遗风，当小城表现出丑陋又险恶的一面的时候，小城就频繁地停电、停水，就有盗贼，就有明妓和暗娼，就有乱停乱放乱倒垃圾，就有随地大小便，就有人拦路行凶抢劫财物，就有长时间不能侦破的凶杀案，就有来历不明的“新贵”和手法巧妙的“豪富”，就有横征暴敛，就有克扣和挪用，就有“截流”和非法占用，就有人变卖大家的家产，就有穷奢极欲和穷凶极恶，就有“士可杀”也有“士可辱”，就有“窃珠者诛，窃国者为公侯”，就有丑陋的无知和猥琐的蒙昧，就有灰暗的自私和漆黑的奸佞。当小城表现为淳朴善良的时候，当淳朴善良的人发出通达古今晓谕天下的微笑的时候，小城的天空就会出现千年以前的星光和月光。善则仁，“仁者爱人”，“仁者无忧”，“仁者乐山”，小城就会表现出具有历史高度的包容或宽容，而宽容是人性善的最后一道防线，逾越这道防线的灵魂当然会摇身一变而为恶魔。

　　小城里有过“恶魔”，也有过“佛”，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谁曾料到，宽容也有再无退路的时候，宽容就变成忍受，是灵魂在忍受，不过，灵魂并非都有念想和机会去做恶魔。

　　长期忍受的灵魂终将没落，没落到感天应地天不下雨也不出太阳，不现星光也不现月光，就像现在这样会猛然间现出炫目的灯光，是拥挤又劳累的汽车的大灯发出的光和路灯发出的光，灯光照着未经彻底开发的“原始森林”，不甘寥落的人、甘于寂寞的人和正在寂寞的人就都变成猎人，是城市猎人，比如我。这些猎人在喧嚣暂时退却的时候，他们是“勇者不惧”的，他们就穿过这一大片“原始森林”，他们就能看到远古时候的烽烟就能听到来自远古时候的号角声。

　　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城真的像一片绝无人迹的原始森林，每当此时，可怜无助的小城就响起一片嘈杂的秋虫的鸣声。

　　无论是丑陋又险恶的小城还是纯朴又善良的小城，我们曾经有言在先，所有的夜色应该宁静而和平。但是，诸如秋虫这样的一些跳梁小丑给我们的心灵制造了太多的悲情。没有雅致的月色，它们偏偏要朗诵干涩枯燥的抒情诗，没有经典的长风，它们偏偏要抒发空乏虚假的豪情。因为它们的交配必须在黑夜里进行，它们需要以城市为背景以黑暗为掩护，它们不想让自己欺世盗名的生命过早绝种，它们就幻想把整个秋夜装进一只没有具体形状的大桶之中，不让黑夜里的一切醒着的生命听到一点有关它们的猥琐而丑陋的声音。

　　我却不想为这些本无意义的喧嚣浪费时间了，关键是我不能因为这些虚假的盛会而影响我的睡眠。小城真的像原始森林，又不知天高地厚，由它包藏的豺狼虎豹一样的灵魂伪装得很巧妙，隐藏得很深，我必须是一个弹无虚发的猎人，同时也必须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收容饥渴疲惫又无店可投的旅人的好心人，一个为秋虫永远的冬眠向打算就寝的人们准确预报天气和时辰的人。

　　我一直想远离小城精神的猥琐和情感的贫弱，但结果是我和它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也发现小城的猥琐和贫弱是一种很难治愈的慢性病，病重得像一个深潭。我像一团水汽很重的云，我在向深潭坠落，或者是在堕落，等我发现自己的坠落或者堕落的时候，我已能听见昏暗的潭水发出的邪恶而肮脏的响声。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无论如何也要挣脱它们对我的拉拽和牵引。然而，我自身意志薄弱的水汽太重，我的坠落或者堕落正被加速。

　　这时候，我太需要炽热的阳光了，也太需要一场横扫天庭的飓风。我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够自由流浪，而不是随意游荡，即便被阳光炙烤得无影无踪，即便可能因此被撕扯得无踪无影，我需要，我愿意。我可以粉碎，但不可以沉沦。只要不腐臭，只要不成为卑污的沆瀣，只要不委身于泥，只要不再毫无意义地供养贪得无厌又阴险狠毒的野草，无论飓风怎样把我撕扯我都愿意。我的灵魂应当回归到飘逸和隽永，回归到典雅和灵秀。

　　很抱歉，在今年这个莫名其妙的秋天我没有昧着良心恭维小城这片土地，我没有恭维它，并不仅仅因为小城的猥琐和贫弱，还因为它的土地的的极端吝啬，还因为反客为主的那些“惯盗”和“奸商”一样的灵魂，还因为它的身无长物和胸无大志，以及它的沽名钓誉和巧取豪夺……

　　没有炽热的阳光，没有浩荡的长风。现在是秋末冬初，空气阴冷湿重。其实，也有很多人并不喜欢这个城市，但生存的需要又逼迫他们选择了这个城市，他们在遭受逼迫的同时还被恐吓。但是小城里也有像招留无店可投的远客那样的好心人，因为这些，其余的人们还愿意在这里继续活着。

　　我却相信，小城的白天不会永远没有阳光，我相信小城的夜晚不会永远没有典雅秀美的月光和星光，我也相信小城和小城里的人们还有希望，我相信自甘沉沦的一定沉沦，我相信向往飞翔的一定会展翅飞翔。我也相信小城里的一切都无一例外地要经受一场精神与道德的磨砺和洗礼，小城绝不会像污水那样从阴暗的角落里悄悄流走，也不会在波澜壮阔的飓风横扫中化作烟尘。当小城里的丑陋、邪恶、卑琐、猥亵、冷漠、狠毒开始接连不断地死亡的时候，小城里，一定会有更好的东西获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