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晴,高云杳杳。强作欢颜的高天杳云现出浅浅的粉红色,仿佛略施脂粉的嫁妇,心怀三分欢喜,却不知作为妆容之一的画眉,应该有多浅、多深。
前几日还见过几面的一片红叶,不见了。那是行道旁边香樟树上的一片叶子。偶然见它的时候,秋天早已经过去。它的叶红透了,那样的鲜红有些不合时宜,如最红最红的胭脂又被毫无节制地涂抹。独此一片红叶嵌在翠绿的叶间,却很好看。今日黄昏时分又从树下经过,就不见了,未知落入江水,还是被同样有一些情趣的人捡走了,或者被早晚的风吹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总之,再也看不到那片醉红的叶子。初冬有风。堤外的江水一日比一日蓝。
想念那片醉红的香樟树叶的时候,晴朗且冷漠的冬日早晨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像找寻遗失之物一样再去看高天的时候,又高又淡的云片上面曾经浅浅的粉红色已无迹可寻,它们应该融进了逐渐拉伸的时间,仿佛气球上的彩色图案,气球被越吹越大,图案的彩色就越来越淡。终于,一声骇然巨响,一切相关颜色渐变的方案戛然而止,一切都变成了复原成本色的碎片。
逐渐拉伸的冬日大概不会砰然炸响吧。被拉伸以后,失去的不仅仅是色彩,还有一段没有抓取在手的时间和一些事件。
总之,不论是红叶还是粉红的云,每一样都没有留住的可能。
真后悔,早知道一切都会像香樟树叶和高天杳云那样不可挽留,飘落的终究要飘落,消失的终究要消失,为什么不把将要飘落的采撷在手、不把将要消失的多看几眼呢?采撷的过程其实也很简单,只需在树下付出举手之劳,看的过程更加简单,只需仰起头。却未举,也未仰头。也便错过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总以为醉红的叶子还会在绿叶间多留些时日的,甚至根本没有想到它会过早地零落,而只在意于叶子的鲜红色,卓尔不群,醒目,感人,注意力被那片红叶牢牢吸引,被拴牢的还有油然而生的爱慕之心、好色之心、虚荣之心、不安分守己之心,还有妄自尊大的“派头”,还有死也不肯枉尊屈驾的自恋症,还有逃不脱“镜像原理”的被偷窥、被观望、被欣赏,还有虚拟出来的让过于高傲的红颜遭受平庸者的冷遇的报复心。可是,一切一切皆无根据,其实,那不过是一片普通的树叶,只不过是一片平常的树叶跟自己的平常生活偶然相逢,只不过那片树叶提前变红了,或者,那些树叶从不变红而唯有那片树叶意外地变红了,便吸引了自己的眼睛,也诱惑了自己的好奇心。作为树叶,时令一到,该常青的依然常青,该变红的一定变红,或者变黄。有些,一定要无可阻拦地陨落。所以,红叶的红,的确是一片叶的生命走向寂灭的信号,也是叶子走向另一种意义的终点的时候必然现出来的颜色。
说到“寂灭”,又觉不对,仿佛又掉进了佛家的“书袋”,或者又落入了佛家的“言筌”,太缺乏新意,不算创举。那就换个说法。
一片醉红的香樟树叶也许因此获得新生,并开始远行,去完成下一个旅程。当它走到下一个旅程终点的时候,也许它还会变一回颜色,比如变成了黄色,是生命“告一段落”的“大众色”。或者,它会变得通体洁白,自天而落。反正,生命即将陨落的时候,总会有意赶赴那样一个季节盛会——的确如此,早间,高天上浅浅的胭脂色的远云,应该是另一种成熟,也许自此成熟之后也将开始下一次远行,却不能再叫“陨落”。活物有灵,只有浅薄的人才大放厥词把灵魂的远行叫做“寂灭”或者“陨落”。
抑或,世人当中,也有人和自己有类似的想法,觉得那片红叶已经完全成熟,该采撷了,再不采撷它就要远行了。于是,付出微薄的举手之劳,撷得一片水灵光鲜、色泽艳丽的红叶,用喜悦和冲动来装点平淡无奇的心思——确实是水灵光鲜的,无欲的心思总是平淡无奇的,——最后一次看到那片红叶的那天晚上,下雨了。
那是一场十分凄冷的冬雨。
关于细微、热烈而浪漫的情感,仿佛都很脆弱,仿佛都难以善终,大抵都会夭折在半道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同的是,多数人在更加虚妄、更加巨大的期望中偷窥得太久,暗恋得太执着,观望得太认真,欣赏得太贪婪,报复得太狠毒,遗忘得太快速,就错过了,就失去了,就亲手戕害了,就亲手埋葬了,多年以后,又亲手把自己爱过又恨过的掘出来,从那一具具遗骸里面寻找自己的灵魂的残存,是更加可鄙可恨的残存。相反,只有极少极少的少数人,也是一些想法和做法都异常简单的人占尽先机,他们不仅抢占了很多好机会,还拥有庸常的快乐,他们轻而易举地也是鬼鬼祟祟地逐步攀升、得到爱情、完成婚姻、组成家庭、生儿育女,一路上还掠取了大量财富和五彩斑斓的地位。可怜又不幸的人,悲剧的根源往往在于自恃和自矜。
就这样,错过一些美好的人和事,如同跟这样一片醉红的叶子失之交臂。
晴朗的冬日常有,但绯红、煽情的高云不常有;羡慕并观望的时候常有,但怀抱成功、欢乐和幸福的时候不常有。失去了一片醉红的香樟树叶而念念不忘,又错过了难得一见的粉红色的高云,竟感到,略施脂粉的“嫁妇”如今和自己是那样的相似。都晚了,一切皆成定局,凡成为过去的没有一样可以颠覆。眼中空空,心中空空,仿佛失去了红叶的香樟树,仿佛粉红色淡去的高天杳云和淡漠的云朵围拢的索然寡味的天空。如今,连强作欢颜的天空也不可得见,所看到的已经是晴转多云以后的苍茫和平庸。
想到这些的时候,时间,又无端地过去了一大截。
心情有些晦涩的时刻,空荡荡的操场上,终于出现了一个热烈而奔放的身影,虽然有些矜持,却有令人振奋的红色,那是同事小弋,她今天穿着一件醉红的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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