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丰:心月何处寻——自然笔记
时间:2012-03-02 17:32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杨文丰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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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精神自然,你在哪里? 手记 一明月,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就是全人类仰望的对象 我否认不了仰望明月是人类的福祉。自从盘古开天地,这种仰望就开始了。这是非常纯净、纯洁、纯粹的仰望;是不分贫贱、没有压迫,也不交银两,不染任何功利的仰望。试想,有哪
人类的“精神自然”,你在哪里?
——手记
一明月,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就是全人类仰望的对象
我否认不了仰望明月是人类的福祉。自从盘古开天地,这种仰望就开始了。这是非常纯净、纯洁、纯粹的仰望;是不分贫贱、没有压迫,也不交银两,不染任何功利的仰望。试想,有哪一次的仰望,不是满披秋水银霜呢?对我们的先人。
明月悠悠照千秋,月光满地却不流。
人生易老月难老,弹指之间雪满头。
俯仰之间,人类望月,在那丰盈的感兴之中,是无法不蕴含敬畏的——人类对高高在上的东西什么时候能脱开敬畏呢?
想来,人类望月又的确是出自本能,出于低下的地位,出于喜欢眼睛朝上的所为。这当然是极为自然的行为。在旷野,你只要这么一站,你抬头一瞧,这夜呢,不算很黑,可苍苍茫茫,长空深深阔阔,了无声息,那天海深处正悬一轮明月,你这不是在对月作极自然的仰望了么?在苍茫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首谒“天下第二泉”——无锡惠山泉。
炎炎夏日里,那泉水,那经漫长农业社会还基本清白、清明、纯净,还基本健康的泉水,依然下流,依然以天然轻漾的卧姿仰望天上月。这可是曾将千万轮圆月存盘的著名甘泉!是将泉中月与天上月天然对称、相互仰望的甘泉!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红楼梦》贾雨村望月口占
苍茫尘世,天上人间,还有什么东西能被如此多眼睛同时仰望呢?……
二人类本已有了心头月
日本禅师明惠上人深夜禅毕,由禅房走向下房,居然一点也不怕那山鸣谷应的野狼嗥。此乃何故?据说是由于他身披云缝漏出的月光,有明月正陪伴。依我看,禅师算是读透了明月神力的人。望月难道不就是感应神力吗?在这尘世,惟具神力的东西才神秘,才经久仰望,促人壮胆。
我在启蒙前,似乎就已能感觉明月的神秘,想必这与祖母讲过月亮神话,我也看过月的圆圆缺缺,月会藏入湖水,我一走那月也必走有关……后来,我考量望月问题,才惊觉人类其实早已构筑了“心头月”,与天上月虚实呼应。
人类构筑“心头月”,靠的是长期对月,对月的联想、想象和感悟。
由此形成的“心头月”,其特征,大抵表现在几个方面:
其一,人类心头月很静。这是寂静、闲静、安静、幽静、静谧,甚至有些凉静或者冷静的静。
其二,人类心头月逃离尘嚣,十分单纯。单纯得满贮在天宇间的尽是同一的月光,同一得素简,连味道都没有。
其三,人类心头月还是闲寂和清寂的,似月夜桂花跌落王维的鸟鸣涧:不见强烈可感的波动,没有起伏,无法灼人,更不袭人,是悄悄的,轻轻的,带点儿寂寞。
其四,人类心头月是清幽的,是偏暗的清幽,宛同明月刚刚从苍绿古宅后的苍苔上浮升。这清幽带些泉水、空气的透明,接近辞典对“幽”的多个诠释,还染些安闲、幽雅。
其五,人类心头月任何时候都是幽美的,可亲的幽美。
其六,是人类心头月还一直很玄:一是给人玄想,月上该是幽静阴冷,清辉流溢的,那影影绰绰是有什么在行走吧,是嫦娥、吴刚、玉兔或广寒宫里的蟾蜍在活动吧;二是幽明月光满地,不重形却以人精神;三是月光似可从地下浮现上来,雾一般匍匐在地表,弥漫在地面,可以搬运。“月光光,耀耀光,船来等,轿来扛……”祖母就曾经教我这样唱;四即月光总是虚幻的吧。不是有踏月之说嘛,然你朝满地月光一脚猛踏下去,却何曾见有月光四溅?即便切下长城那么多月光,也砌不起一堵墙,可月光依然夜深还过女墙来,敷在长城上;五是这月还颇似玄虚哲学,说虚却实,道实却虚,有无相生。重神不重形是这月,内敛不张狂是这月,重顿悟耽冥想的还是这月。
任何文化都一样,倘想提升境界,不是趋向神幻,就得臻入宗教,尤其在上古。长期以来,国人就视月为太阴之精,秋分坛设西郊,祭西沉月,顶礼膜拜,神秘气息弥漫。
一则禅宗公案这样说:那小偷月夜潜入古庙,一老僧正酣然打坐似心无旁。可是,当小偷空手欲走时,老僧却霍然起立,默默然脱下袈裟相赠。贼走后,老僧仰脸隔窗望月,良久,泪流满面,随即低头喃喃道:“你拿得走我的袈裟,却拿不走这窗外的大好月光哪。”心头月在这里,已隔离了尘俗社会的人欲之海,承担了精神澄明的角色,表现了精神文化的根本,彪炳了对彼岸诗性世界的沉迷和自选生存价值的终极皈依。
国人心头的文化月光,其实还是到了唐朝以降,才愈加明亮、浪荡,叮当做响起来。以李白为代表的唐朝诗人,吟咏了月,更明亮了月,绣口一吐,诗句的月光,就几乎光耀了半个盛唐。宋朝的苏轼接力吟月唱月问月祈月又访月,月光般的感悟简直就是明月下打扫不尽的树影。
值得一提的还有,对于心头月的建构,感性葱郁的东方民族似乎更易相通。白居易“夜深众僧寝,独起绕池行”的诗句传入东瀛,日本俳圣松尾芭蕉步出茅屋,望月独吟,吟出的俳句就颇有依样画葫芦味:“明月何幽幽,围绕池塘转不休,通宵不停留。”的确,在东方文化里你甚难找得到像莎翁在《仲夏夜之梦》里把月亮与“不生孩子的尼姑”相提并论的那种不恭语句。
三人月相亲,月寄人生,在于月是旧时月,
在于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丽幻象
我对人与自然建成和谐关系,一直深持怀疑态度,在今天,在如此的尘寰。
如果说,自然与人确实有过所谓的和谐关系的话,那么,也唯有这——“人月关系”。
甚至美女嫦娥都奔月了。月人能相亲,月可寄人生,如此等等,表明什么?表明的该就是人与月的和谐关系吧。
表达人月关系,最身体力行的,还是作家、诗人和艺术家。
读《我在美丽的日本》这篇川端康成诺奖受奖辞,我发现,或许并非出于自觉,在阐明人生与明月和谐相融时,他极其自然地就援引了被称为“月亮诗人”的明惠禅师的和歌:
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
川端阐述明惠“在暗处观赏,心境清澈,仿佛与月光浑然相融”,认为明惠“以月相伴,莫如说他是‘与月相亲’,亲密到把看月的我变为月,被我看的月变为我,而没入大自然之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习习清风明月夜,通宵共舞惜残年。
川端更说古僧良宽这两句诗,“尽管咏月,实际上也不认为它是月”,是僧人感到如此遥不可及的纯洁、美丽,不但可亲,至少也能相伴“共舞”,可共,可依,能寄寓襟怀甚至人生。
如下则是诗人歌德那首著名的月光诗《对月》:
你又把幽谷密林,
注满了雾光。
你又把我的心灵,
再一次解放
你用慰藉的月光,
照我的园邸,
就像知友的眼光
怜我的遭际……
这首诗被誉为最美的月光诗,经由舒伯特等人谱曲已四处传唱。在这首诗里,明月与人的命运,难道不是已相互维系,相互亲怜吗?
我寄愁心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李白)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尽,江月年年只相识。(张若虚)
今人不见古人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
人月相亲,望月寄兴且寄身,感兴“日月是百代的过客”(松尾芭蕉),时世兴亡,感兴人生易老,人生太悲凉,所有这一切,不都是因为那明月,是那么纯粹、纯洁、可亲、可依,是那么美,是那么遥不可及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
如此的咏月诗句,却表现得含蓄、蕴藉,初看不涉人生,与人生,颇有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言的“隔”,然却细加揣摩,则大不然,其内里,实在是诗人面对明月,已将人生的大感喟,寄予明月,遥寄给了可亲的明月……
而中华民族崛起的一位民间艺术家,更硬是将天上月、泉中月和人生际遇圆融在一曲《二泉映月》里,将人月交融推入了抽象而优美、苍茫而深邃、悲怆而凄苦的音乐哲境。此人,便是盲艺人华彦均——阿炳(1893~1950)。
阿炳四岁丧母,幼即随父亲和道士习乐,及少年,已是无锡道教界出色的二胡乐师,三十五岁双目失明后,仍摸索至天下第二泉,沉心沉力地运弓。想想看,明月升起来了。这可是有三个月亮哪,一个悬天上,一个映二泉,还一个正明明白白在阿炳心里。泉中月可也在仰望天上月哪!月光银粉一般,洒落民间,洒上阿炳的身、手及二胡,同时也洒上了《二泉映月》颤抖的旋律。阿炳啊,是把生命对美丽江南风光的追思、慨叹,把对光明和理想生活境界的热爱和憧憬,把对自己痛苦身世和辛酸不平尘世生活的独到沉思,统统都融进这如诉如泣、如悲似怨、反复回旋、一咏三叹的二胡曲调中了。这是月下独特的心语,独特的行藏,具独特宗教意味的人生啊!这是心头月对天上月和泉中月的独特倾诉,是人月关系在最高妙境界的艺术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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