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要过年了。
南方的冬天总是这样湿冷,让人感到血液和骨头缝里都充斥着寒意。前两天,似乎下过一场小雪了。之所以有“似乎”的感觉,是因为集中封闭在宾馆顶楼做官样文章的中途,厌烦了空调制造的气闷和搜肠刮肚的倦意。偶尔推窗,忽见满城屋顶的雪白,颇有些惊讶和欣喜,继而俯身望望下面的街道,沟壑一样的柏油路上却是一片湿黑,不免又有些失望。待解除禁令回办公室时,已有碎碎的阳光透过流动的阴云,执着地挤向人间。屋顶那一片浅白估计也长久不了罢。
这场雪,下在我缭乱紧张的梦里,没有一点征兆和声响,名副其实的“潜”落人间,也终将在我的忙碌和迟钝感觉中消散不见,它可能只是冬天随性洒下的一点缀饰,意在提示春天的不远。而往往随意的相遇和淡然的擦肩,总难以留下深刻印象。于是,这场小雪终究是与我无缘的,就像今年发生的许多事、见过的许多面孔、听过的许多名字,在日子的飞逝中,飘过我的心间,又飘然而去。过不多久,一定会忘却的。我之所以这样肯定,因为我已隐隐感到,很多类似的事物,已然忘却了。
然而,不管天气怎么样、无论我的忘却与否,小城街道上的气氛却与平日究竟有些不同了,人车如流,熙熙攘攘。很多人在附近的商业步行街行色匆匆地奔走着,手提肩挽着大包小包,一派热闹喜庆气象。我猜想,那花花绿绿的包中,多半是足以哄乐小孩的糖果点心、或是足以支撑女人一季笑颜的裙衫衣帽,又或者是见证恭敬孝顺之意的各色礼物。寒意虽酷,终挡不住人们着意于微小心思的热情和欢快脚步。路口已经挤得不行,各种车辆汇集,许多人头攒聚,声音嘈杂喧嚣。驾车一族在将汽车喇叭按得山响,骑车的和行路的却照旧悠闲自在,斑马线被脚底磨得只剩几块白斑,人为设定的行止界限变得模糊飘忽。想着车窗玻璃内那些烦躁纠结的面孔,不自觉有点得意地笑了。
两天不在,办公桌上积了一大堆贺年卡。细细剪开来看,捎来祝福的,依旧是往年那些人,用词也什么变化,从工作顺利到万事如意,从身体健康和家庭幸福,创新的话虽不多,但亲笔书写的温馨很动人。这使我倏然忆起那些散落天涯的好友,忆起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还有一些悠远的重逢场景。其中一些人和他们的音容面貌,倘非有贺年卡的提醒,我几乎都快淡忘了。贺年卡的光临,证明了他们的安好,也证明着我和他们确曾有过一段情谊。时空的隔离和生活的追逐,竟令情感的维护方式退化到这样的地步,甚而虚幻,真是莫名的悲哀。
贺年卡的另外一个效应,就是隆重地提醒我:一年就将去了,又一年就要到了。这种提示让我在感触之余发现了自己内心深藏着某种紧张,也许就是所谓“年近情更怯”的“怯”吧。这种“怯”感,单是公历书写的某个数字的增加和改动,是不足以引起的。似乎只有旧历的“年”的到来,才能有这样的效果。鲁迅先生说,旧历的年底毕竟更像年底,对我来说,依然如是。
已经很多年,我的公历年底,是在胡乱中度过的,茫然没有记忆。而旧历的年底,因为更像年底,尚可记起零星碎片。所以临到之时,总感到特别,很像行走时路过标有刻度的岔口,会主动产生一种精神上的注意和警醒,也总想聊借喘息之机,实践一些天真的打算,比如还一点欠下的读书债,睡觉睡到自然醒,坐在一片安静中呆想,带着妻儿走走乡间小路之类。对我而言,这些事情仿佛越来越别具沉淀生命和重返心灵家园的意义。除此,就剩下紧张的感觉了,这紧张从何而来,说起来很复杂,极类似挤坐公交而怅然错过的感觉,又似乎隐约中看到岁月拖着华丽的生命马车飞奔而去,而我却不在车上。还有,到今天为止,家里尚未预备半点像样的年货,阳台上也没有挂着流油的香肠,家人身上的衣服还是上次过年趁商家挥泪大甩卖时买的,购买和装修新房所欠的债务通牒也频频而来,银联卡上的数字小到可怜。
岁月的增长,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它可以改变人们对时空概念的体验,度日如年或度年如日,一刹那或者永恒,好像尽在一念之间。这很让我想起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然而,我们行进的速度竟然达到光速了吗?不然,又怎么常有时空交错的感觉升腾而起。每到年关,我总会习惯性地盘点一年的得失。每当想起纷纭的生活和未来,我就模糊地感到自己很像一颗等待采摘和收获的树,一颗慢慢老去而带斑驳的树,一颗奔跑着不断增加年轮的树。有时很想强迫自己静下来,细细抚摸一把那年轮深处的纹理,但生活的风刮得很猛,无法停歇。
据说,树的年轮是由于季节的寒暑导致生长的疏密而造成的,我想,这应该是不会错的。生活的风雨、冷暖,很多时候也是这样,在生命的体内刻下一道道年轮,只是我们感觉不到,我们无法掰开浓稠的岁月,看到它的横切面。即将逝去的这一年,又将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怎样的年轮呢?此时此刻,我就站在这即将成型的年轮深处,再次重复着一场关于时光的祭奠和心灵之旅。
再过几天,旧历的年底就要来临了。坐在电脑前此刻的我,听着远近不时传来的爆竹声和小孩的欢笑声,眼前泛过幼时过年的画面,不过颜色已渐渐灰暗。然而,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能放下对未来春天的憧憬和热望。因为我知道,儿子还盼着我买的多彩烟花,父母还守望着我的回家,爱人还等着我和她一道逛街,看看这个洋溢着节日气氛的花花世界。想到这些,在这样又一个生命年轮的深处,我忽然就有迈步奔跑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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