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那把剑轻而薄,狭而长,使动起来人随剑转,就像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矮子剑手们都说这路数适合我,因为这样我就打不过他们了。糟糕的是师傅也这么说,他肯定收了这些师兄弟的好处,顺便报复我在其他方面给他惹得那些麻烦。
实际上,到最近我才发觉这个真相。这时候师傅和矮子们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我像个傻瓜一样在各色城市间穿梭了八年,许多面孔一闪而过,就从此消失。至今我想不起来什么具体的人物,相对而言,我想也没有什么人物记得我。于是,有时候我会参与一些“有趣”的工作,以便我逐渐笨拙虚弱的身体还能找到那么一丝儿安抚。
有人警告过我,不要去接那些价格看上去相当诱惑的单,经过训练的剑手和街市上大摇大摆自我感觉良好的流氓们完全不是一回事。而且,如果你还珍视你那点儿卑微的过去的话,远离它,不要成为另一个被碾死的臭虫。
但这种情况还是发生了。事头给我解释:价钱标错了。小柳巷里也不能保证个个都是女人对不?我动手的时候才发现,混在人群深处那个猥琐的老头是个高手。他手臂像猿猴一样长,直接从背上拔出一把更长的剑。他双目如电,人群在他面前就像分开的波浪。他向我扑来,招数又快又急,而又纹丝不乱。我大吃一惊,扭头就跑。这起码是我师傅辈的修为。
我的那些因接了这个垃圾任务而兴奋过度的同伴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然后狂呼乱叫着让开一条血路。老头为了省略拔剑的时间,直接站在了一个倒霉家伙的肩膀上。在那家伙将倒未倒的那刻,他在那个高高的地方问我。
“哪个门派的?我的剑不杀无名之辈!”
说完他就把刺进去很深的那支剑尖从他脚下那个无名之辈的肩颈处慢慢拔了出来。
“你管我!”
我奋力冲上去,结果剑飞了出去,他像弹丸一样在周围跳着,瞬间闪到后面。我背上一阵冰凉之后变得火热,真是糟透了。有人扬起了石灰,这该死的家伙。我一个踉跄,被那些砸开的箱子绊了个跟头,地面都是因为这次倒霉的劫掠散落一地的货物,发出锵锵的金属声,看上去是一些青铜器皿。
“你师傅是谁?!”
烟雾弥漫中老头阴魂不散的追过来。
我没有剑,只捡到个香炉还是什么,显然这没什么用,那时候他们经常训练用剑挑开射来的羽箭。我又摸到了什么,一个可笑的手柄,我捏着它举在面前,是一把青铜剑,真古老,它又短又宽,而且有着奇怪的重心。
现在我周围大概没什么活人了。我喘着气,试图调匀呼吸。别害怕,有些东西是夺不走的。我不记得这是师傅教的还是外面学到的了,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老头慢慢的走过来,后面跟着些不知所措的我的那些幸存的同伴。我忽然注意到站在地面上时,老头矮小的个子十分的可笑。
“可惜……”他看着我,扬起剑尖。
我抓住这个机会,猛地跨向他,全身力气压在那把可笑的青铜剑上。有人说在决斗中可以看到比别人更多,我想我看到了,那一瞬间老头那一点点点犹豫和惊讶。他抬手一剑,我的那青铜剑半截就飞了出去,这种手上一轻的感觉非常怪异,不过一切并没有停顿,我的整个身体都压上去,他用另一只手挡在胸前,被断剑一起压住,剑锋吃进去肉里。
老头呲着牙,短促呼吸,然后长长吸气。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想,他的剑太长了,转不过弯,我该贴紧他或者抱住他……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后面有人给了他一剑,剑尖一直顶到我的身体。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这就是个意外。”事头对我解释。我总幻想事头是个胖子,但他确实是个瘦子,瘦得一脸的筋,眼珠子勒得要掉出来。
“我也不想死这么多人,不过,总是有一群又一群的人来找我。我能怎么办?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机会,起码,一个机会。”他坚定而条理井然的说着。
“这样吧,无主的那些人的钱,减掉那点小小的丧葬费,这些都算是你的,都算你的。这样你可以好好休息,找个疼你的小妞,消失一段时间。没人会记得那点不痛快,一点小小的秘密回忆。”
我想不起有个这么“疼我的小妞”,我的思维去了别处。
“事头?”
“什么?”
“我听说你认识很多有名的铁匠。”
“铁匠?”
“是的,铁匠。像我这样的人,可能见都见不着的铁匠,我想……重新打把剑。”
“重新打把剑?”
“是的。”我点了点头,“别给我钱,我琢磨着,要一把新的剑。”
听到钱,事头裂开了嘴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笑容在瞳孔里僵了一会儿,然后才在脸上其他地方蔓延开来。解释一把新的剑费了我俩不少脑力。
“这就像把……嗯,大匕首。谁会要这种东西?”最后他明白了,“嗯,好吧,我认识很多,很多铁匠,比如……你以后打算用这个?好吧,我给你找个合适的……铁匠,不过到时候你得把你原来那把也给我,明白吗?一把好剑,能干很多活,这是很不容易的事。”
结束时他又重新把整个计划思考了一遍。
“不过那把剑上不会有铭文,你也不会想别人知道你用的谁的剑,知道吗?”
我失魂落魄的等了几个月,街市上到处流传着惊心动魄的消息。认识我的人都在避开我,虽然其实也没有几个。更倒霉的是,一次失控的赌博让我的剑——原来的那把,被强行充当了赌资,现在不知道挂在谁的腰上。我像一个撤掉了柴火的药罐子,黏糊糊的,还散发着最后的难闻的火热。我分不清时刻,忧心忡忡,醉生梦死。
事头在一个不常见的地点传见了我。在一个偏僻的荒废庙里面,三四个保镖的后面,他阴郁的思考着什么重大问题。因此他没有留意我的剑不见了。那把装满希望的新剑装在一个粗糙的新木鞘里,手柄的缠绳模仿流行的高级货,打了一个奇怪的花结。我把它拔出来,它有着宽阔的剑身,迅速收窄的剑锋,起码它有点像我说的那种样子,只是制造它的人把心思都花在剑格繁琐庸俗的花纹镂刻上了,甚至剑都没有来得及开锋。递给我的保镖饶有兴趣的研究着我的表情,我想象得到他在酒后与那些狐朋狗友们会怎样兴奋的谈论一个白痴和与他般配异常的宝剑。
“有一件事,很重要。你一个人去……”事头沉思了一会儿,“离这里三里路有个码头,地方很偏,那里没什么人。”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我原来的剑。他干巴巴的介绍完任务,又想了一会儿。
“现在就去那里等着吧,到晚上就结束了。”他阴沉沉地说道。
三里路并不远,但我走不多久就停下来。我拔出那把剑又看了一次,我明白为什么没有铭文了,你根本不知道这是哪个铁匠做的,也不想知道这是哪个铁匠的活。把它拔出来似乎比藏在那个扁豆样的鞘里更让人发笑。剑是有生命的,无数人对我说教过这样的话。我把这把剑抛起又抓住,短促的挥舞。这不是久留之地,蒿草卷动无名的风,毫无道理的抛向我的脸。
我掉头走回去。事头居然还没有离开那个破庙。一个无精打采的保镖在门口,迷茫的看着我走近。我霍的拔出那把剑,没有开锋有点费事,我第二剑才砍在他头上,他歪着眼睛倒了下去。里面还有几个,也许他们只是想着装装样子然后带点钱回去享受下二两劣酒的幸福,但是一切都晚了。钝剑也能杀人,甚至比利剑来得更猛烈。
“为什么……”事头问我。
我挥剑把他的脖子砍开了一半。
“不为什么。”我想了想,对着他的尸体说道。我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不停颤抖,我才注意到握剑的虎口开裂了。也许是我连人带剑劈开那个保镖的时候裂开的,我不怎么记得了。但奇怪的是我不怎么累,我坐不下来,但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也许过了很久,不过也许只有一会儿。门外有声音,两个身影,举着长长的利剑,闪了进来。
“矮子?”我有点惊讶的看着这两个矫健的家伙。
“是你?”两个人同样惊讶的看着站在破烂神龛前的我,又看了看满地的尸体。
“嗨,被这家伙发现了?”其中一个说道,“这家伙,怎么发现的?”
“我说,你这家伙,厉害了嘛,我说,当初就该留下来嘛,门派也有很多脏活呢。”另一个嘻嘻笑着说道。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一个人解下背上的剑,插在地上。那居然是我原来的剑。
“你看,你的剑我们都找到了,现在就缺你的人了。”他笑眯眯的说道,“师兄弟这么多年,别费那么多事,你现在就自裁吧,对师傅我们也好有个交代。”
“这家伙大概还不知道他干掉的是师伯吧。不过话又说回来,能识破他家老板的诡计,应该也有这样的觉悟才对。”
“这是我师伯?”我问道。
“看,我就说什么来着……”
“不好办啊。”一个晃了晃手中剑,“毕竟是师兄弟,我这人就是念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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