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翠河还有别名。在小说里我曾多次描述这一线细流。它蛇行向西,途经翠村,绕过猫儿梁,横穿蒲家塬……最后消失在起伏的群山之间。
我熟悉翠河里细微的涟漪、活泼的鱼虾,还有形态各异的石头……
父亲却说,你已经生疏了,儿子。
不可能……像忍受不了奚落,我反驳,甚至加重了语气,虽然我是你的儿子。
无人晓得。父亲有些得意。
他不指点迷津,居然和我谈论翠河。
自始至终,父亲王顾左右而言他,陈红琴只得领着儿子躲回娘家。陈红琴是我老婆。瓦屋内安静下来。我没有丝毫改变——离婚。和陈红琴离婚。陈红琴就是难受父亲一贯的暧昧态度,又哭又闹,说我爷儿俩合伙整她。于是翠村妇孺皆知:我去外面几年,回来要做陈世美了。
父亲说,你不可能晓得那个别名。
我怔了怔。衰老的父亲现在确实轻重不分,他把话题移至河上。陈红琴曾经那么孝顺,他完全可以藉此骂我,甚至打我。
父亲是个石匠。现在老了。工具被他拾掇进柏木箱里珍藏起来。他只有我这个壮实的儿子,我却整日想着去过另外一种营生。程红琴和随之而来的儿子没能拴住我的双脚。三年前那个雨季,我跨过翠河去搭乘远途汽车。陈红琴母子站在对岸目送。父亲和我合撑一把布伞。过河时他把伞推给我,独自慢慢腾腾跃过河床上油滑的卵石。临上车时,他附在我的耳边:“我这门手艺要绝后罗!”说罢泪光闪烁。我替他拂去身上混着雨水的爆竹碎屑——那些天他一直顽童似的跟随,在的母亲坟前,他甚至要我磕头道别。
一去三年。三年的异乡生活让我恣意释放自己、让我有了外遇、让我成了陈世美。
——这些似乎都和翠河无关。
河上原本有块石头。父亲展开双臂做一个合围姿势。他说,一块巨石。再大一些,翠河怕是要改道。
我从未见过那块横亘河床的巨石。父亲在昏暗里演示着夸张的动作,唾沫沾附在胡须梢上。我提不起半点精神。父亲凭借一身手艺把我养大。而现在,他兀自推卸干净为父的责任,让我单独面对成年的负累。我瞥着面前这个老人,(这个举重若轻的智者?)最后只得懊恼地走出家门。
命中注定躲不过这条河流,它在眼前从容流淌。要么跨过去,要么转身进入村庄。我选择了后者。青石甬道上,河水的印痕如影随形四野漫延。想起南方繁华之外那些浩浩汤汤的河流,比较起来,翠河只能称为溪流。但是我得承认,山洪泄落,翠河的模样惊心动魄。
恍惚又见父亲脸上瞬间飘逝的惊悸。那种表情轻易将不堪往事拽回原地——其时,母亲似乎离世不久,溽热中弥散着挥之不去的亡人气息。洪水从夏天的上游滚滚而来。我家的瓦屋紧邻河沿,所有檐柱在拍岸的激流边簌簌摇晃。父亲抱着我,把我箍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他还是一个青壮石匠,手臂有无穷蛮力。然而孤独和惊悸却跟随河水的咆哮无限放大。父亲酱色的面部肌肉起了抽搐。
洪水连根拔起了那块巨石。父亲后来又说。他痛苦地垂下脑袋。甚至,我朝下游找了好几里地也没见到踪影。
我重新安静地坐下。
那些天我像丢了魂似的在村庄游走,见人便说自己的婚事。陈红琴似乎更有口碑和人气,若干讶异的眼神让我落荒而逃。我现在更愿意紧挨父亲坐着,哪里也不留恋,也乐意探讨那块父辈的石头——或许它真正存在,是我把它连同黯然旧事从记忆里纷纷剔除。
我在巨石头上凿出一个四方的龛笼,供上菩萨,灵验得很,香火不断。父亲说着把土烟点上。他砸吧几口,用袖口揩揩烟嘴,问我,来一口不?
我摇头,说都是你惯的,现在写起字来就离不开烟,迟早要得肺癌。
那是赎罪。父亲似乎感觉把话说串了,眼神躲闪。他顿了片刻才说,我年轻时有手艺也有风流。
我别过脸去,很快又回头逼视着父亲佝偻的坐姿。
我们就只剩下了沉默。
好几个晚上,一个陌生女人闯入我的梦境,背向而立,我看不清她的容颜。她在前面走着沉默着,我怎么也赶不上她。就那样从翠村追至翠河。后来,她爬上河床里那块巨石之巅一跃入水……
那个女人不可能是陈红琴——陈红琴是一个难缠的乡下女人,她轻易不愿回家,除非为夫立字画押。我最后一回去她娘家,途经翠河,竟然在河床上肆意逗留起来。当年桀骜的父亲可能也曾这样野过:一个串乡的手艺人,夜不归家该是寻常的事。只是不不期然撞见了一块令他生畏的巨石。而母亲晚晚在上头守望。等他收心已经晚了,母亲像一只鸟优雅地坠落下去……
父亲温吞的举止把我的想象徐徐展开。我狂躁地抓起冰凉的河水涂到脸上,跌跌撞撞折身回家。我要告诉父亲,这婚非离不可。
父亲却彻底把我撂下——他死了。
邻居见我回来,鱼贯撤出了瓦屋。父亲安然地躺在床上。我委屈嚎哭,想把他吵醒。一切都是徒劳。更没有料到,翠村再无人愿意帮衬,我只得去邻村请来援手。所幸父亲生前已经备好了棺木。入殓那天我尽可能把他穿戴齐整,我不想太过草率再惹来闲话。
我发现,父亲把一粒玫瑰红的石子藏在僵屈的指间。
无人告诉我真相。时间深处,真相渐行渐远,它不屑于停留在文字和唇齿之间。母亲可能并不比我现在更多一些悲情和决绝。而我终会忘怀发生在翠河岸边的事,终会选择离开。
翠河,你最好月色似雪,且容我仅此一次呼唤那个别名:——圣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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