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刻碑名手
时间:2012-02-27 14:45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聂鑫森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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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玉成是古城的刻碑名手,已是古稀之年了。 他长得高大魁梧,浓眉大眼,但面白无须。两只手掌伸开来,小蒲扇一样;指骨节很突出,只要轻轻一握,便咔吧吧一阵脆响,让人觉得那手非常有力气。 范玉成十四岁起拜师学艺,五十多个年头一眨眼就过去了。一生中刻
范玉成是古城的刻碑名手,已是古稀之年了。
他长得高大魁梧,浓眉大眼,但面白无须。两只手掌伸开来,小蒲扇一样;指骨节很突出,只要轻轻一握,便咔吧吧一阵脆响,让人觉得那手非常有力气。
范玉成十四岁起拜师学艺,五十多个年头一眨眼就过去了。一生中刻过多少碑?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从刻石社退休十多年了,可一直没闲着。儿子还在刻石社,一接下什么重要工程,总得请老爷子把把关。他也乐意,范家手艺一代代传承,绝不能让世人说闲话,否则就愧对列祖列宗了。
儿子范致远也到知天命之年了。
他对父亲说:“邻市的望江楼重修一新,有块《重修望江楼记》碑要刻哩。”
范玉成显得特别高兴。他记得四十多年前,也就是1966年春节过后,那时他才三十来岁,与一些同行应邀到望江楼公园刻一条诗碑长廊。一直刻到冬天,眼看就要完工了。有一天傍晚,突然来了很多戴红袖章的学生和工人,把望江楼的台阶撬开了,把门窗卸了,把楼梯拆了,把里面的字画等文物烧了,一座清乾隆时的三层楼阁刹那间被当做“四旧”毁掉了。他只能远远地看着,泪水纵横。第二天,那些刻好的诗碑,也被一一砸碎,并把他们这些刻碑人驱赶回了老家。他后来听说,在望江楼原址,竖起一座巨大的工农兵“造反有理”群雕像。又过了些年,雕塑拆了,改建成了一个大花坛。现在恐怕是拆了花坛,再在原地重建了望江楼。范玉成渴望旧地重游,那楼可还是往日模样?
儿子说:“现在正是炎夏,太热,您暂时别去。等我在那里阅好了稿,选好了石,‘上墨’、‘过朱’、‘打样’后,准备刻碑了,您再来,一边指点我,一边看看风景,好吗?”
范玉成答应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范玉成在心里计算着:儿子该阅稿了,那文章是谁撰写的呢?又是哪个书法家书写的墨本呢?字的大小、行距、结构,儿子是否都了然于心了?选的是什么石头,汉白玉石还是大理石?选好了石,先要用砂石打磨平整,再用细刀砖磨光,直至腻滑方可。接下来,儿子该“上墨”了:用磨浓研匀的上等墨汁刷在石上;墨汁干后,再用烙铁烫上白蜡,薄薄地在墨上覆盖一层。下一道工序应是“过朱”:把透明拷版纸覆在墨本上,双钩临描,然后再用银朱做红线双钩。待做完这些,就该“打样”了:把“过朱”的双钩拷版纸,平铺在上过蜡的碑石上,用木榔头垫着羊毛毡,敲击钩本字样,让双钩红线清晰地印下去。
范玉成乘车赶到邻市的望江楼公园,在一间工作室里,找到儿子时,儿子正好完成了“打样”。
“爹,我正准备打电话哩。”
“爹知道你的功夫,该用多少时间,我心里有数。”
儿子笑了:“知子莫若父啊。”
范玉成开始阅稿,文章是本市市长华声撰写的,还不错,情文并茂;墨本是请北京一位老书法家几个月前书写的,那老书法家写好寄来后因心肌梗塞竟鹤归道山了。字真好,行书,有《兰亭序》帖的味道,可惜天不悯才啊。
再看一遍文章,范玉成头上冒出了一层热汗,文中说望江楼毁于1967年春,这就失实了,分明是1966年冬!听说市长还年轻,不到五十岁,又不是本地人,恐怕没有细细考察,就轻率地作了结论。
范玉成说:“这碑暂不能下刀,一定要改过来。”
儿子急了:“爹,我们只管刻就是了,这不是我们的错。再说,人家市长会改吗?再说书写的人都死了,谁能把墨稿改正过来,而且风格丝毫不差呢?”
“若市长不肯改,这个活儿我们退了!碑者,史也,是留给后人看的,不能以讹传讹。”
儿子不做声了。
顿了一阵,儿子说:“爹,您还没去望江楼吧,我陪您去。”
范玉成一甩手,说:“不去!”
第二天一早,范玉成让儿子把公园的负责人找了来,当面说明了情况。
主任姓陈,很年轻,不到四十岁,大学中文系毕业。听完范玉成的话,说:“我就去找市长,谢谢范老的提醒。”
中午快吃饭时,陈主任兴冲冲地回来了,说:“华市长让我转达对您的敬意,而且交代一定要改!”
范玉成呵呵地笑了。
“文章好改,只是这墨本上的字怎么改写过来呢?”陈主任问。
“你放心。这位老书法家的字,我熟悉,要改的字,我可以补写得和他分毫不差,这个功夫我还是有的。”
一个月后,《重修望江楼记》碑刻好了,看过的人都啧啧称赞。
父子俩走之前,认认真真地登上了望江楼,看古色古香的横梁直柱、飞檐翘角,抚红漆栏杆、雕花门窗,品匾额、楹联的内容和书法,确实可称之为杰构。他们登到顶楼,骋目远望:湘江如带,白帆点点;远山似簇,村镇笼烟。
范玉成对儿子说:“刻碑的人,责任重大,历史是不能作假的。否则,我不敢登上这望江楼,我怕前人责怪,后人唾骂!”
儿子说:“爹,我会记在心里的,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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