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拉子闻足了许多味道之后，平静了一些，划火点燃了一支烟，便开口问倌倌，可还常记得起你的娘？倌倌声音立时有一些颤抖，说记得，怎会忘？那年我都七八岁了。拉子长长叹口气说，那时候，没想到咱爷们能活下来，你弟没了奶水，就喝口小米汤，瘦得赖猫样，连哭的声腔都听不到，你又正赶上生了疹子……倌倌一言不发，泪水一个劲的往下滴。拉子说，谁家的爹也没和你的爹一样，都是我命不济。倌倌便说，爹咱不提那，随即转过话来说，爹，我弟妹待你还好？拉子说，什么好歹，你弟自小身骨单薄，又没经手过日子，家里外头，大事小节，还得我这老骨头撑着，还有这点用处，她自然就不太离谱。倌倌说，这就好，总归是自家儿，自家媳，好歹都天天守在身边，不象闺女……正说着，一抬头见爹爹脸色不对，忙住了口，叉开话问，爹爹有腰痛病，一麦忙过来可不曾累着？拉子说，干活的命，闲下来反倒浑身都不自在。也转过话来，问倌倌，你们家如今地也不种了，光靠买着吃，有不凑手时说声。咱家今年麦收得好，晒干还剩五十多袋，没过秤，估摸得五六千斤。倌倌说，这就好，有了粮，心里不慌。老拉子忙插话说，等再晒一遍，让福生爸开车去拉些来用，趁我说了算。

倌倌不驳爹爹的面子，她笑一笑说，用着了自然就去拉，谁家也没自家爹实在。

说到此，父女俩一时又断了话，好一阵都接不上话茬。后来拉子又说，去年我养的母猪，麦前一窝下了十三个崽儿，都二三十斤了。倌倌接话说，爹又不缺粮，干脆都自己养下来算了，养到腊月，一准能买出好价钱。拉子说，就是，就是，爹也是这么想……说到这拉子突然地停顿了下来。听到这，倌倌心中不觉一动，她此时已猜着了爹爹还没有说出口的话。想到爹大热天 ，大老远的跑来，又拐弯抹角说这说那的，不肯开口，望着爹爹，不觉心酸，和自己闺女咋就这般的生份呢？

果然，一会爹爹咳一咳，就说到了正题上。他说，养猪是能赚钱，可眼下还都是小猪崽，还要等大半年哩……听到这倌倌不能再沉着气装不懂了，终归是自家爹呀。便忙说，爹要有什么急用，说声就是。

拉子忙顺声说，咱家的承包地五年没有交承包费，如今村子上新换了班子，追着屁股，一个劲的催……倌倌忙问，得多少?老拉子只不答，自顾自地说，麦刚刚收成，价格又太便宜些，舍不得卖……倌倌着急，爹，得用多少呀？拉子说，三千，少说也得三千。又说你若手头紧巴，就不要为难。你舅舅那边，这几年手头也还宽裕些。

才三千元呢。倌倌松下一口气来，说，爹，我手头是有几个钱，可刚刚入了股……想一想说，正巧，邻家订傢具的钱在这，爹你拿去用就是，等猪崽长大怕也不迟。

倌倌这般痛痛快快，老拉子满心欢喜，但也清楚了女儿的手段，她不说没钱，是有钱入了股份；不说不借，是先将邻家的钱垫付上。这妞儿好生的厉害呀！口上只说，好好，这就好，等福生爸回来，你们商量商量看。

倌倌应着，一手端两菜盘走出来。拉子看女儿脸面上气色还好，依旧是笑模笑样的，拉子便很有些感动，心里想，终归是自己亲生亲养呀。

酒菜刚刚齐整整摆上桌，瘸子进得家来。老拉子不自觉地欠起了身，脸面上笑着，迟迟缓缓迎了上来去。

看见拉子，瘸子先是一愣，接着便满脸堆笑，说爹您来了，爹您坐，便忙忙洗净了手，拽拽衣角，走上前去，端端地坐在下手做陪。一边讨好倌倌说，咱爹老远的来，也不去塘里弄条活鱼。倌倌只是淡淡地笑，说爹进家时天都快晌午。瘸子听后便微笑着，不再言语，很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

拉子脸面上没有笑得起来，此时他只觉得鼻头有点儿发酸，这酸味一直向心窝沉下去。老拉子感觉活了大半辈子，这滋味还是头回尝到。他是个粗心人，不太会注意味道，心中的滋味，饭菜的味道，都不太理会，常常是饭吃到嘴里，还不知是何物，已咽下了肚。

这一会，一席象模象样的饭菜，老拉子也没有好好去品尝，他总觉得有些拘谨，象位稀客不让不夹菜。倌倌只得立起身，将菜盤一次次往父亲跟前放。

到离开饭桌的时候，老拉子觉不出吃饱还是没吃饱，觉得肚子仍是不怎么舒服。拉子饭量特大，人虽老了，可饭量不减，活路也不减。可他这回就没多少胃口，酒喝得不多，饭吃起来也似乎有些梗梗阻阻的。

不多久，老拉子便离开座位，口上说吃饱了，酒足饭饱了。立起身去别处坐。倌倌也立起身，带爹爹去另一个房间歇息。桌面上，拉子没有再提借钱的事，拉子虽说清楚女儿家的事，女儿一个人全做得了主，但他还是故意闪一个空，让女儿女婿通通信，两人去商量合计一下。

果然，倌倌送下爹爹，一回来就冲瘸子微笑说，你猜爹来干啥吧？瘸子故意说，看闺女，想闺女呗。倌倌将瘸子屁股使劲拍打两下，让你耍滑头！瘸子一边“哎呀”一边笑说，还用说，我一想就知爹遇上难处了。倌倌嬉说，爹要借你两万呢。瘸子少一楞，接着说，两万就两万，人家闺女说了算。倌倌说，爹说了，是问你借呢。倌倌将一个你字喊得特别响亮。瘸子笑说，真问我借呀？老人家可不糊涂了吗，就不知他女婿浑身上下搜不出一个大钢崩儿。倌倌也笑说，好呀，有意见，往后咱再不操这心了，受了累落埋怨的。夫妻二人说笑一阵，瘸子就一本正经地说，老人家张回口不容易，你多给些。倌倌说爹要借三千元。瘸子说，咱给四千，余下点儿让爹零用。说着便立起身，一颠一跛午睡去了。

倌倌从没有午睡的习惯，看爹爹和丈夫已睡，她便走进厨房，将爹爹盖篮子的花毛巾揭下来，将篮子中的蔬菜一样一样，慢慢放进一个大唐瓷盆里。她看到西红柿一般大小，一般红红亮亮的，甚是可爱。看着看着，她突然怔怔的，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她蹲下身，一下抱住爹爹的篮子，抽抽嗒嗒哭出了声。

哭过一阵后倌倌心中反倒觉得舒服和痛快了一些。她站起身，扭回头再朝爹爹带来的菜蔬看上一眼，挎起大竹篮走出厨房去。

老拉子躺在外孙福生的床上。床上铺上平平展展，一条干干净净的旧草席，边沿还补了一条白色布条儿。一架蚊帐高高地搭在了顶面上，角落上已结了蛛网；桌面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些用过的书籍，看来外孙福生的确已有好多日子都不回家了。没有人住的房子虽说有点淡淡的毛腥味，但却是特别的清凉。他躺在床上，一下一下搓弄着女儿放在枕头旁边的芭蕉扇，扇把儿在他的两只大手中一圈一圈的旋转着，生出一些清清爽爽的风。他又望起了补在席子上的白布条，暗暗想，女儿将日子过的这叫一有条有理，滴水不漏。不觉暗暗骂起自己的儿媳，整日都是舍盆扬碗，撒撒泼泼的样子。一样的社会，一样年境，可那份日子过得，大腿也没闺女手指粗。象这条席子，若落在儿媳手上，早扔垃圾堆上了。

想着想着，慢慢闭上眼睛，想好好歇一歇，睡一觉。可阖上眼，好久好久怎么也迷糊不起来。乱七八糟的事一拨拨往心头涌，直到听见瘸子一颠一颠，咚咚咚地走出屋子，又咚咚咚地走出家门去，他这才离开床铺，走了出来，有意张开大嘴打一个呵欠，冲倌倌笑笑说，睏得好，好一个睏，屋子里很是凉快。

倌倌又为爹爹冲了茶，随后递上一叠齐整整的新票子，说爹你数点数点。老拉子说，和谁，还数点啥？这样说着，两手却不自觉般地数点了起来，数完笑一笑，要往口袋里放。倌倌忙走上来，接过钱，重又包好，放在了篮子的最底层。

老拉子看着重新凸涨起来的篮子，看到刚才女儿让他换上的新衫子也放在了他的篮子里，嘴张了张，不说什么，立起了身来。倌倌抢先一步挎起篮子送爹，一面说，就走呀？又说以后再有什么事，一个电话过来，福生爹送去就是了。一边又从口袋中掏出几张票子，塞进爹的手中，说这几个你买些吃的，自个补补身子。拉子眼圈又红了，他接过篮子，口中唔哝一句，没有回头，迈出大门去。走了好一阵，见倌倌还立在大门旁边，口中又唔唔哝哝起来：这回钱要还，砸锅卖铁也要还。

老拉子唔唔哝哝向前走，把心中事一遍一遍地琢磨：这次他回到家去，要让儿和媳都学学他姐；如今的社会，有本事挣钱，有力气也挣钱，就怕瞎胡混。又想，等秋天收下了黄豆，让儿子和媳妇去开一个豆腐房，趁他老骨头还能撑一阵，帮忙他们，把这个家也翻个身……

老拉子挎了篮子大步大步朝前走。走了一段，他觉得路生，抬头望望，看见自己走错了路。便停下脚来想，是折回去从错过的地从头走呢？还是就这么地一直走下去？他细细核算一下，想其实都一样，算上折回去的那一截，怕就一般远。走吧，就这么走。他一时觉得浑身很有力气，脚步落地锵铿有声，心中不免又是一阵着急，天热，小猪仔要多饮一些水，儿媳怕就不懂得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