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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两位富阳姑娘(2)

时间:2012-03-05 15:35来源: 作者:麦家 点击:
这是一种痛苦的死的象征。 这具尸体,浑身上下都在告诉活人:她死得非常惨烈、痛苦。 我相信,每一个活人见了这样一具尸体,都会对死者涌起强烈的同情心,至于她的亲人们,这种同情转眼即可变成愤怒,寻找发泄的对

  
  这是一种痛苦的死的象征。
  
  这具尸体,浑身上下都在告诉活人:她死得非常惨烈、痛苦。
  
  我相信,每一个活人见了这样一具尸体,都会对死者涌起强烈的同情心,至于她的亲人们,这种同情转眼即可变成愤怒,寻找发泄的对象。我刚进人武部时,就闻到一股怒气,弥漫在院子里,凝结在一张张木讷又悲伤的脸上。我敏感到,我极可能成为死者亲人发泄愤怒的突破口,所以我在面对死者时,完全把死者当做战友,尽量显出足够的悲愤,流了泪,又骂了死者,痛心疾首的样子。这确实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缓和他们情绪的作用,但只是权宜之计。因为,我想得到——谁都想得到,他们做出这出格行为,把死者大老远扛来,绝不是为了听我们说几句安慰话,博得我们一点同情。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从他们已有的做法——一种刁难人的架势看,他们一定有更刁蛮的意图。过道上站满了人,我看至少有近二十人,院子里还有。据说都是死者亲人,也不知从哪来这么多亲人,想必与死者沾一点亲故关系的人都来了。人多势众,人多事多,人多事乱。走道上闹哄哄的,院子里哭声连成一片,也没人去做安慰工作。人武部的同志都文绉绉的,这种事情也许从没遇到过,遇到了就六神无主的,人影东窜西窜,就不知道从何下手。刚才我回来时,院门都还敞开着,围观的人拢了一圈又一圈。相比,我毕竟是打过仗的,这种场面经得多,心里乱是乱,但还沉得住气,没有乱了套。我进门马上吩咐哨兵关了院门——按说,这种情况院门早该关闭。
  
  从死者身边站起来,我心里已经想好,必须先发制人,把这么多人遣散了,否则事情只会越来越乱,越闹越大。我看过死者填的表,知道她父亲是村长,当然也是党员。所以,我先找到她父亲,软中有硬地对他说了两层意思:
  
  一,作为一个党员,他把女儿尸体抬出来的做法是错误的,但心情可以理解,所以也可以谅解。
  
  二,出了事是要解决事情,不是要生出更多事情,但这么多人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他想解决事情,死者家人可以留下,其余人必须马上回去,否则以聚众闹事看待,我们马上通知公安来人处理。
  
  最后,我指着人武部长办公室的窗户对他说:我这就去办公室等你来谈事,但那么多人不走,我是不会让你进办公室的。说完,我掉头就走,根本不给他申辩的机会。有人叫嚷起来,说不能让我走,但没人上来阻拦。等我进了楼,走进办公室,我从窗户里看到,她父亲已经在劝那些人走。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约摸十分钟后,人陆续走离了,只剩下三个人,都是死者的直系亲人:父亲、母亲、哥哥。这时候,我来到院子,邀请他们去办公室。刚进楼,父亲看女儿的尸体不见了,以为我们想搞什么阴谋诡计,勃然大怒。我向他解释,把死者丢弃在地上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所以我们才把她移进屋子里,并带他们去看。屋子是人武部的活动室,这里有一台乒乓球桌,死者现在就躺在乒乓球桌上,我们还给她枕了枕头,盖了白床单。这样看起来死者才像个死者,而不像刚才,像个炸弹似的丢在地上,谁看了都心惊肉跳的。屋子里有一长排靠背椅,是打球的人休息的。父亲不知是累了,还是怕我们私藏尸体,不愿意离开屋子,进屋就坐在椅子上,说有事在这儿谈。说着,掏出烟来抽,一副牛拉不动的样子。这样,最后我们只好搬来凳子,坐在死者身边,如果死者有灵,我们谈什么想必她是都听到的。
  
  以为是一场恶战,但事实上还是比较平静的,几乎没什么火星子,双方都拿出足够的理智和道德。父亲其实不是个刁蛮的人,只是架势有些难看,真坐下来后还是尽量克制自己情绪,有甚说甚,说明他确实是来谈事的。他表示,他扛着尸体上门,一不是来诈钱,二不是寻事,来这么多人,全不是他喊来的,都是跟来的,也许因为他是村长的缘故吧。他说,女儿死了,这是她的命,怪不得我们,要怪应该怪他——“是我把女儿逼死的”。他确实这么说的,原话如此。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让我感动。他说,昨天下午人武部的同志把女儿给他送回来,白纸黑字地告诉他女儿犯了什么事后,他羞愧得简直要钻地,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家人的衣服都给扒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想说什么,只想打死这个畜生。他这么想着,上去就给女儿一个大巴掌。后来,在场的人武部同志告诉我,那个巴掌打得比拳头还重,女儿当场闷倒在地,满嘴的血,半张脸看着就肿了。但父亲还是不罢手,冲上去要用脚踢她,幸亏有人及时上前抱住他。人武部的同志说,他们正因为觉得这父亲火气太大,临走前专门留话,警告他不能再打女儿,否则以后这村里的兵一个不招了。这当然是威胁,但可见当时父亲的样子有多可怕。
  
  父亲说,人武部的同志走后,他确实没再打女儿,他只是要求女儿说出事情真相:是哪个狗东西睡了她。他先后盘问了三次,但每一次女儿都说没有,她是冤枉的。但父亲并不相信。父亲认为,部队上的事哪会有错,那么高级的医院,高水平的军医和设备,怎么会出错?错的肯定是女儿,她怕说出真相,连她和那男的都要遭殃,所以才死活不说。女儿不说,父亲气上加气,火上浇油,把手举了又举,但想到人武部同志留的话,前两次都忍住了,到第三次却已经忍无可忍。当时一家人刚吃过夜饭,桌上的碗筷还没收完,父亲抓起一只碗朝她掷过去。女儿躲开了,父亲又操起一根抬水杠,追着要打,嘴里嚷着要打死她。开始女儿还跑,从灶屋里跑到堂屋里,从堂屋里跑到猪圈里,又从猪圈里跑回堂屋,跑得鸡飞狗跳,家什纷纷倒地。回到堂屋时,父亲已经追上她,但没有用手里的家伙打她,而是甩掉家伙,用手又扇了她一耳光,还是下午那么严重,她也像下午一样倒在地上,一脸的血,不知是嘴巴里出来的,还是鼻子。适时,母亲冲上来抱住了父亲,父亲极力挣脱着,嘴上高喊着要“打死这个畜生”。母亲一边奋力挡架着,一边喊女儿快跑。女儿爬起身,却没有跑,反而扬起一张血脸朝父亲迎上来,用一种谁也想不到的平静的语调,劝父亲不要打她,说她自己会去死的,不用他打。她的冷静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父亲回忆说,当时他丢下一句话就上楼去睡觉了。他丢下的话是这样说的:你要么报出那条狗的名,要么就死给我看。
  
  女儿说:那我只有死给你看了。
  
  父亲说:那你就死给我看吧!
  
  父亲说,他这句话说了好几遍,上楼的时候说了,上完楼梯的时候又说了,后来他睡觉时听到女儿在楼下呜呜地哭,哭得他心烦,他又爬起床说了。父亲诚恳地承认,他女儿完全是被他逼死的,所以他不会来找部队偿命,要偿命的是他。但在他死之前,他要弄清楚,女儿到底有没有跟人睡过觉。父亲说,他现在认为女儿一定是没跟人睡过觉。说到这里时,父亲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拿出一张纸,说是女儿死前留的遗言。我拿过来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爸爸,我是冤枉的,我死了,你要找部队证明,我是冤枉的。
  
  父亲说,其实,他上楼后就在想这个问题,觉得女儿这样死活不认,会不会可能真是受了冤枉,因为他这个女儿“就像一只小绵羊一样”,性格内向,懦弱,自小到大对父母亲的话都言听计从,不是那种犟头犟脑的人,如果真要有什么秘事,再怎么不可告人,他这样打骂,她也藏不住了,早坦白了。这时候,死者母亲插嘴说,她父亲上楼后她找女儿谈过,当时她发现,女儿被父亲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神志都不清了,“尿都吓出来了”,可就这样她还是一口咬定,她没有跟“任何畜生”睡过觉。她不停地说没有、没有,问什么都回答没有,跟个傻子似的。母亲说,她了解女儿,你就是给她十个胆她都不敢做这种事,如果一定要说做了,那一定是鬼做的,连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母亲看上去畏畏缩缩的,但说起话来口齿伶俐,透露出比父亲还坚定的口气。然后父亲又接着说,昨天晚上她母亲同他这么说了后,他越发怀疑女儿有受冤枉的可能,所以本来打算今天来找部队反映情况的,想不到女儿说死就死了。说到这里,父亲痛哭起来,一边骂自己害死了女儿,一边上前抱住女儿的尸体,又喊又叫:女儿,女儿,是爸害死了你,爸今天来给你申冤来了,部队说你哪里有问题,今天爸就要求他们在哪里重新做检查……
  
  他说的意思是要验尸!
  
  谁也没想到,家属会提这个要求。
  
  这个要求不是无理,而是无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分明是想把“私底下的东西”招摇一番嘛。我们诚心地劝他们不要这样,这对死者是大不尊重,对活人也没好处。可父亲、母亲,包括哥哥,没一人听劝的。他们似乎认定女儿不会跟人睡过觉,坚决要求我们请医生重新检查。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几乎敢百分之百肯定,他们的要求毫无意义,重新做检查,结果只会叫他们更加难堪,更加臭名远走。事实上,一般人都知道,处女膜破不破对一个专职妇科医生来说,就像黑白分明一样分明,医生要弄错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话说回来,不是说处女膜破的人就一定跟人睡过觉,当然一般是这样的,但也不排除个别特殊情况。在越南时,我遇到过一个情况,有个小姑娘搭我们的车,后来车被敌人炸弹击中,小姑娘从车斗里飞出去,甩在地上,她看自己身上血流不止,以为是中了弹片,吓得哇哇直叫。我们抱着她去找医生抢救,医生检查了说,她没事,只是那玩意儿破了。这也使我想到,部队对他们孩子的这种认定不是完全科学的。换句话说,他们女儿有没有跟人睡过觉,我不好那么绝对地说,但医生绝对是不会弄错的,因为这“像黑白分明一样分明”。所以,重新做检查对活人也好,死人也罢,绝无好处,其结果只会是把现在不公开的东西公布开了。我想,只要我把这道理对他们如实讲了,他们也许就会放弃打算,但我又怎么能这样说?这样一说,到时他们拿我的说法来跟我理论,我岂不自找麻烦?所以,我没这么说,只是找了一些其他道理来说。但那些道理他们听不进去,他们坚决要求重新检查,其理由和条件完全是无法拒绝的。
  
  父亲说,只要重新检查,确定他女儿有那个问题,什么时候出结果,什么时候他就扛起女儿走人,不会在这里多说一句话,多待一分钟,多提半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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