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来的时候,我的一部小说得了一个省级奖。记得那天下午领到奖金后,我把它分成三份,一份还清了半年前因生计欠下的一笔债务,一份寄回了老家表示孝心,还有一份寄给了一个曾生活在我身边但后来去了南方混得一塌糊涂的朋友。
走出邮局,我轻松异常,因为我手上居然还握着二十块钱。这是我三个月来第一次掌管那么多现金。而它又是真正属于我的。
揣着这份快乐,我乐颠颠地找到为我提名的那位编辑,说要晚上请他吃顿便饭。那编辑笑着点了点头。其实我请他吃过很多次饭了,只不过每次吃完都是他抢着付了帐。他人挺好,又给过我许多无私的帮助,我拿不出什么感谢他,所以这次依然请他吃饭。而且特别强调是我请他。
傍晚的时候,老皮突然头发蓬乱地找到我。
老皮是我在文学圈里相识多年的朋友。他家也在农村,据说他是他那一带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老皮写诗,他的诗曾一度风靡全国。但和我一样,他又爱抽烟又爱喝酒又爱仗义帮助别人,活得穷困潦倒,经常混得吃饭的钱都没有。
当时老皮还在上大学,快要毕业了,整天忙着找工作。我比他早一届,毕业后两个月还没找到满意的工作,就干脆不再找了,在学校旁边租了个小屋子,没日没夜地写作,“君子固穷”嘛。
老皮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祝贺你!那神情仿佛得奖的是他自己。
没什么。我摆出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笑了笑说。
他松开手,脸上恢复起固有的忧郁,没再说什么。沉默了好久,他才说,我想回趟老家。这几天心里总不塌实,像家里出了什么事。等上了班,怕就没时间回去了。
还有钱么?问完这句话,我心里有点不安。
老皮如我所料地说,没了。我一下子变得很窘,感到脸有些发烫。口袋里的两片小钞也像遭了风寒,缩小身子紧紧贴在我身上。我知道,我紧张了。
我望了老皮一眼,他使劲盯着地上的一个小东西,双手无力地扯着衣角。
你要早点来就好了。我说。然后还重重叹了口气。
没事儿。老皮笑笑说。那笑好像是苦笑。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抬头望了一下天。我也跟着望了一眼。再然后他就无声无息地转过身去。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幽幽说道,我搭今晚的车走。
我轻轻点一下头。望着老皮头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落日,沿着那条破旧的小街一路往西,我心头升起一股酸酸的酸溜溜的味道。我撒谎了,在我最好的朋友面前。
那天晚上,我和那位编辑如约在江边的一个小馆子里吃饭。我们随便叫了几个菜,喝了八瓶啤酒。这期间我一直想着老皮,我是该留他一块儿吃饭的。
结帐时才发现,这顿饭远远超过了二十块钱。当时我借着醉意望着那老板尴尬地笑。那编辑这时已经大方地抽出四十块钱交给他,然后挽着我歪歪斜斜地踏月而归。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我开始坐在书桌旁边构思下一部小说,边等老皮的电话。他每次回家之后总要给我打个电话,报一声平安的。几年来都是这样。
但这次他没有。
太阳第七次升起的时候,我的房门给人一脚踢开。这人是老皮的老乡,认识我。他气喘吁吁地告诉我——老皮死了。
我呆了半天,才喃喃地说了同样一句话,老皮死了?!
他没钱买车票,混上车后给乘警逮住,趁人不注意,他就跳车了。
一颗热泪轻轻滑过我的脸。我知道,老皮回家的车费只要十八块钱。
然后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还没来得及用掉二十块钱,划根火柴烧掉了。
老皮的老乡傻傻地望着我,眼里充满疑惑。而这个秘密永远只在我一个人心里藏着。
唉,老皮,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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