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这边是东村,住汉族。河那边是西村,住哥萨克族。虽鸡犬相闻,平常却少来往。
河仅宽两丈,是伊黎河的一条支流,河面上搭了座木板桥,坚固、墩实,可驭牛马车通行。每逢集市,东西村人都去桥头卖东西。东村人去西桥头买牛肉、苹果,西村人来东桥头买鸡蛋、辣椒,两村人相处和睦。
陈画家二十多岁的妻子娟娟,不但最喜欢独自去西村遛达,还喜欢在黄昏时候打扮得鲜活艳丽,站在自家门前的白杨树下眺望西村,直到看见丈夫驭着打爆米花的马车由西村那边的草原上回来,才转身进屋忙碌做饭,一年来天天如此。
其实,陈画家心里早已明白:娟娟每天痴痴地眺望西村,是思念她的情人------年轻萧洒的迈尔克。虽说,自己曾是西南美院的西画讲师,自从在美院因公开颂扬上帝被戴上右派帽子来新疆接受改造后,作为美院高材生的娟娟,为了跟他的这桩婚事彻底同家庭决裂,来新疆后所过的日子比那些盲流的生活更惨淡,为娟娟作想,他于心不忍啊!不过,陈画家不想把事说穿,他是在等待上帝的安排。 这天下午,陈画家回家比往天迟。
西下的夕阳,像个浑圆的大红灯笼照耀着铺满野花的草地,多么阒寂瑰丽的黄昏啊!陈画家被景色所陶醉,又忽然想到娟娟,便索性信马由缰唱起他最喜爱的三套车。当他唱到”可恨那财主要把它卖了去”时,双眼潮:湿了,细小的泪珠慢慢填满脸上坚毅的皱纹。
娟娟帮着丈夫卸下马套后,进屋将准备好的酒菜摆在桌上,恭恭敬敬的为丈夫斟满酒杯,神色异常地说,老陈,今晚我------- 陈画家看看一桌丰富的的菜肴,又见娟娟欲言又止的神态,知道他俩分手的时刻到了,心里咚咚跳着,脸上却奇迹般地展开慈祥的微笑,说,娟娟哦,只要迈克尔真诚爱你,我想得通。嗯!娟娟微微点头,两汪清澄的泪水在眼眶里荡漾。
陈画家亲切地牵着娟娟的手走进里间画室,猛地揭开了一个画架上的遮灰布,娟娟身穿大花裙倚在白扬树杆上眺望远方的情景跃然在目。娟娟看过的这幅油画,在此刻被丈夫赋予了崇高的诠释。娟娟忍不住哇一声扑在丈夫宽阔的胸前,泪水像断线的珍珠哗哗滚出双眼。
陈画家紧紧搂住妻子,抚着浑身颤栗的妻子以慈父般的语调说,娟娟,别哭哈!一切我都理解,这么多年真难为你喽!一切感恩的语言,此刻都黯然失色啊!他俩疯狂地做了此生最后一次夫妻-------- 当娟娟横下一条心,拎起她的小皮箱,一甩长辫子就离开了这几间和丈夫一起亲手用石块和草泥垒砌起来的家园时,弯弯的月儿已躲进云层。她不敢回头,她知道丈夫会倚在窗口望着她离家,她可能会重新投进丈夫的怀抱,顿覚内心一阵悲痛,便咬紧牙关一头扎进漆黑的夜。
没料到,娟娟离开不久又返回石屋,以一种难言的表情望着丈夫,说,河里涨水了,桥被水冲垮了,满河都是浮冰。
陈画家明白了娟娟返回的原因后,从容地说,走!看看去!到了河边,果真不见木板桥的踪影,只见上游冲来的冰块浮满河面。陈画家本想叫娟娟天亮再走,又不想让娟娟失约,便二话不说在娟娟身前半蹲了下来,说,就丈多宽的水,河床很浅,这几步老陈还能对付。 娟娟不肯让丈夫背着过河。陈画家只好一把将娟娟强行拉上背脊就果断地蹚进冰河,娟娟在丈夫背上早已泣不成声。如果此时丈夫冲她说,娟,咱们不分手吧!她会毫不犹豫回到屋去。可丈夫没这样说。
岸上,陈画家将娟娟放到地上,陈画家几乎全身湿透冷得浑身颤抖。娟娟见状双腿一软便坍塌在丈夫足下,愧疚猛然袭击她的心,悲痛如一个悔悟的罪犯。陈画家打着哆嗦说,快去吧!娟娟,天快亮了。
娟娟突然抱住丈夫的头狂吻不止,泪水决堤般泻在丈夫脸上。
清早,陈画家正在煮茶,听见清脆的马蹄鼓捶般擂动着草地由西村那边奔驰而来。他急忙出屋,看见娟娟和迈克尔同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正围绕着石屋狂奔转圈,迈克尔揭下他的绣花帽朝他挥动致敬,娟娟臂挽大花篮,将五颜六色的野花撒满石屋四周并朝他呼喊,老师!老师啊!!!最后,调转马头朝西村驰去。
陈画家为他俩的虔诚所震憾,满面胀得通红,伫立于石屋前,被冉冉升起的朝阳染成一尊高尚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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