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轻轻地……》
　　
　　我要轻轻地推开中年的柴门了
　　轻轻推开人山人海中那些缠绕交织的光
　　一场雨下到了窗前，我要轻轻地擦去
　　内心的积水和眼底的流云
　　人生的棉花地里　，我要轻轻地
　　按住每一个病句，让它们停止嗡嗡的喧哗
　　
　　我要轻轻地打开一面湖水的镜子
　　芦苇一样站在湖边，看往事的鸭群
　　游来游去。不再遥望远方的塔尖迷恋了
　　静静地站在一块镜子旁
　　站得像湖水，像湖水里的天空那样静
　　当一只麻雀落到透明的草间
　　我就试着用一双平凡的手掌，捉住它
　　
　　我还要轻轻地铺开纸张，给时光
　　写封长信。给我所走过的坎坷
　　给所收到的浪花，缺席的葬礼
　　所错过的河流，拥有的花开
　　都写一封长信。我已经准备好了笔墨
　　和月光一样漫长的时间
　　我的语言尽量轻，尽量缓和，像黎明光临
　　和酣梦恰倒好处地对接
　　
　　最后，我要轻轻地翻开词典
　　对着衰老和死亡等一连串潮湿的字眼
　　我想说
　　亲爱的衰老和死亡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亲切地感知你们
　　像后园的桑树叶，那样哗哗地落
　　我同样喜欢它们头也不回地走完宁静的一生
　　
　　《芦苇》
　　
　　这些年，芦苇像古战场遗留下的箭矢
　　年复一年地被风吹出疼痛，被我想成疼痛
　　
　　带着伤的野鸭、水鸟，飞翔低缓
　　秋天的背景一再放大，朴素单薄
　　割苇的人站在芦苇中，看不到影子
　　他们被芦苇包裹，仿佛进行一场艰难的突围
　　沙沙—沙沙—，锋利的刀光下
　　来不及呻吟，那些芦苇倒下，割苇人升起
　　
　　记得有一年初冬，　我去了那片茫茫的苇田
　　芦苇早已经运走了，只剩下一两寸高的苇茬
　　透过第一场薄薄的雪，挂着白霜站立
　　它们比我想象的还要单薄和脆弱
　　当我的脚刚刚落下，它们就发出劈劈啪啪
　　折断的声音
　　
　　归来的路上
　　我一再回头，那片曾经野茫茫扬花的地方
　　此刻，那么沉寂，那么空荡
　　
　　每一场芦苇的死亡与复活
　　都加深了我对生命，对命运，对生活的理解
　　而那些离去的芦苇也许已经打成纸浆
　　也许已经压成白纸，也许已经印成书籍
　　回到了我们的桌前，眼前
　　
　　当我写下沉长而伤感的句子时，会不会
　　有一棵芦苇的灵魂，在纸上跋涉
　　
　　《蛛网》
　　
　　整个下午，我坐在窗下
　　看一只蜘蛛编织一张规规范范的网
　　每一条经线和纬线都那么匀称
　　我相信蜘蛛的审美，和蜘蛛的耐心
　　甚至相信蜘蛛布下的美丽图案
　　秘密地设置了长长的甬道和幽深的走廊
　　
　　整整一个下午，我以一个蜘蛛名义
　　在记忆的路口驻足，回望
　　甚至想去重复一段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我呆呆地望着，微风中的蛛网
　　麻雀像祷词，一串串在余光里飞起
　　我感到一个个蝴蝶或蜻蜓般轻盈的日子
　　在网上挣扎，并被吞噬
　　而我真的爱这些日子，逝水的日子
　　
　　我曾倾听河流一样倾听每一天来临的脚步
　　曾倾听河流一样倾听每一天的呓语和回答
　　我像一张网那样，爱着它们
　　拥抱着它们，远离着它们
　　
　　现在，我以中年的理性和感性
　　回望黄金分割线上的生活，回望那张网
　　不带有羞怯和威严
　　
　　《那一夜》
　　
　　那一夜，十万棵灯芯草站在原野上
　　十万棵相同的草，大半失眠
　　
　　一辆橘红的轿车，像命运
　　划过模糊的边界。我坐在车胎的花纹旁
　　想纠正什么，想修补什么
　　
　　月光像冬小麦一样，齐刷刷地长在地上
　　借着月光，我看到一颗爱情的螺母
　　一根伤痛的螺钉
　　
　　如果缝合，可以挽回时间的流血
　　今夜，我愿朴素成一块补丁
　　
　　《我想》
　　
　　二十年前，坐在一棵树上
　　我想，要是树的一部分就好了
　　看到低处的河流
　　我想，要是河流的一部分就好了
　　一位农民牵着老耕牛回家
　　我想，要是黄昏的一部分就好了
　　那时
　　我想成为那个秋天的一部分
　　让流逝的飞奔
　　让停留的不停地舞蹈
　　
　　二十年后，我坐在树下
　　我想，我是树影的一部分就好了
　　长椅映着红红的晚霞
　　我想，那个在长椅上幸福的老人
　　是我的母亲就好了
　　人来人往，没有人肯停下脚步
　　我想，他们都知道命运的沉浮就好了
　　此刻
　　我想成为这岁月速写的一部分
　　让捧着幸福的人感动
　　让握着疼痛的人理解
　　
　　《你的到来》
　　
　　大树晃动，我一身鸟鸣
　　槐树花的清香持续着我的梦境
　　一道霞光抽走我的骨头
　　我把自己的忧郁放到错落有致的台阶上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黎明
　　它来得巧妙而迟缓。仿佛一个隔世的人
　　没有前奏地向花心抵达
　　
　　我知道，你要来
　　你要从十条道路同时走来
　　你要锁住我的门扉，我的年华
　　像雪那样融化我
　　像时间那样融化我
　　
　　那一次爱啊，延缓了我的衰老
　　
　　《有这样一条河流就好了》
　　
　　有这样一条河流就好了
　　它的流逝仿佛我记忆的流逝
　　它的激越仿佛我没有说出的话
　　它一生都在我身边流
　　用起伏的拍岸声迎合我的思绪
　　
　　如果有这样一条河流
　　我就称它为爱人
　　
　　如果有这样一条河流
　　我就在它的上面建造十座大桥
　　让所有的行人和车辆在上面来来往往
　　让所有的生活都高高在上
　　
　　如果有这样一条河流
　　我就让它流得不像一条河流
　　让它流得像我一样。
　　流得仁忍
　　流得善良
　　流得有点淡淡的忧伤
　　
　　《给墨孩的一封回信》
　　
　　初春，墨孩邮寄给我一首诗
　　在贺年卡上，我写了回信
　　没写白云，没写树，没写溪涧之水
　　这么多年的朋友，都懂得了万物的秩序
　　
　　我写到：这些年，拉开窗子就接到
　　阳光送来衰老的请贴
　　撕开身体，就有肝胆相伴的夜色扩散
　　早上的一场雾，常常会席卷了我的呼吸
　　飘雪万里的北方，我们实在想不出
　　安慰我们彼此心慌的句子
　　
　　这一年，注定彼此还是握着早出晚归日子
　　将花朵放回春天，将自己放回灯下
　　将缺席的对方，移到一个更宁静更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