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风章)》
真相枯凋的时候
风已使花朵簇开
只要是落在建筑上的鸟
都成了建筑的部分
仿佛人只是坟墓的部分
树木只是腐朽的部分
流水也只是干涸的部分,你始终
被划为部分
整体在巨人的时代
他名为夸父
他名为普罗米修斯
他名为阿特拉斯
他名为泰坦人
他名为星空及宇宙,他名为大地
此刻,孤独是我溯及以往
而不在以往的处境
我渺小如罂粟颗粒
使神经委顿
词语分化,它们所指向的现实
终于是梦幻,像剥了皮的蛇
倏忽之间冲向河底
光洁的身子有一层波动
如时间之味
如闪电与眨眼,如跻身夏天的公交车上
彼此的间隔已经小于空气
距离却深及海底。
惟独这样,我是世界的尺度
侏儒一日一丈成长
我疲倦时,我已经肩扛天空,脚陷大地
云朵是我的呼吸使然
人类不过是皮毛之物
任凭这幻想肥大,我依然深爱
渺小事物中的点滴灵感
犹如肉体上时常盛开的鲜艳
舌头与阳具,呻唤与窒息
大师的灵魂已经是廉价的纸张
我只是有待将牢底坐穿
世界,麇集了一切神秘
摆设在橱窗里的,越是清晰
越不可思议,像一只漆器上的花纹
纤毫毕现即是虚伪。
我徒然声张的正义也太过邪祟
我实则毫无正义感
词语罗列了感想,说出即等于支持
尽管行动只是附着
并不需要有个彻底的见证
这路已经不是蜿蜒于林中
而是竖立于天空。
天上浊流纵横,仿佛真实的天国
每一王座都有经年的灰尘
这才是神的本质
他缺席已久
在等他回来之时,我们已经先他离去
永恒是一张永恒自身的底牌
谁也不能翻出
局面如此,才让我万分尴尬
胜负显得漫长
等待也就过分漫长
仿佛我们都是牌局上的老手
比得只是彼此膀胱的容量?
取诸于此,无聊更甚开局之前
要是我们回到夸父身上
要是我们还是一根汗毛
或者一缕微不足道的气体
意识转向,面具成为面孔
而不是仅仅遮住。
你在陌生的洪流中,既不是船,也不是
某种生物的尸体
没有负载和沉溺,只有波动
像声音在钢管和泥土中
电流越过磁铁
吸引一声鹤唳
在街上,我们是拾荒者之外
更具可能性的拾无者
荒芜只是更少
虚无仿佛踽踽
在我离开城市之前,我必须和一座桥
发生关系,它的高度
正是我留给自己的残余的高度
我们会有无数个黑夜进入意识的深处
我们会有更多绝望
有如池塘春草
我们会有,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
两手空空有如垂死的蝙蝠
倒挂在黄昏之檐
吐着寒气
一个被墨渍晕染的句号,跌落在街上
被扫进垃圾桶,发出同类的气味
在火焰上方,我们目睹
自己的颜色渐渐褪去
渺小如一只蝙蝠遇见雷达
撞在钢筋铁塔上
眩晕之年,当你还没有成为一个父亲
孤独仍是生命全部的重量。
我被打击的时候
你也在遭受打击
这不是因为我们孪生,而是因为
我们在一个世界之内
痛苦无从界定
它没有刻度,没有我们期许的
分担即能弱化
要是你向我说出
它只会变得强大
每一次倾听,都让它得意
我已经不允许自己去说出
如果痛苦从来没有
我们只是假借它有
它使你我之间有了一次接触
像一次造作的交合
快感建立在试探中
绝望只是一种发明
犹如电灯
假借它,我们又多了一次接触
仿佛真的理解了彼此
在光合作用下
生长是必然的倾向
方向是纵欲的方向
挤进我骨骼里的,是风声
是野兽过滤的咆哮,是一个开门时的扭动
却不是开启。
我成为世界的背景,支撑我如是想
是我身居大地之上却又被隐匿
十个太阳的抱负
只是场噩梦竞赛,它们互相奔跑
只得到一枚箭镞。
我向它们奔跑,却是甘愿
吸饮大江与沼泽
死亡对我丝毫不是个问题
因为活着已经是问题丛生
我以乌鸦为向导
我以桃花为荣耀
没有一座山是我熟悉的,但没有一座山
不熟悉我。没有一条河流是我认识的
但没有一条河流不认识我。
我去过的地方
都落下巨大的脚印
有女人在我的脚印里怀上孩子
他是我力量的充溢
他是我生命的绝句
我能够留下众多孩子,每一个都健康强大
却不能留下一个真理
它始终是个夭折之子
无人能将他培育。
我能追逐,我能呐喊,我能哭,能笑
却不能常住世间,当时间进入我
我就被束缚。
时间将曾经改作未曾
时间将夸父更为夸克
几乎自由的,芬尼根彻夜的祭礼
我已经是所有人的尾声。
正是在这尾声里,你们诞生
你们是我灵气和浊气的聚集
我苦涩的心肠仍在意太阳
与我的心意相反,你们尊奉它
它是神,而你们的父亲
只是牌位和牺牲。
孤独永远给予了鬼魂,一个伟大的冢
它高过祁连山脉的部分
只需一个头颅。
它的苍白,则是所有高山上的雪
都无法堆积成形。
寒冷像一道凿痕,在骨骼上成长
有一天它露出斧子幼年时的口齿
像我的一对乳牙是记忆的载体
抽屉是记忆的提取器
它仍旧有寒冷的思绪
缤纷的雪花是和鹿在一起,是和枪支
与死亡,在一座森林里
没有谁逃出自己的势力范围
就像眼睛在自身的局限之内
为猎物所驱使,贪婪地注目
一场血腥的角逐。
(历史修正了每一次角逐
时间为非正义提供了猜想)
荒凉的斗室里,钮钴禄氏改姓朗
我改姓上官、独孤,无非是匿名
重新构思,哲学上没有奇迹
概念与概念之间互相融合
惟独人与人之间充满争斗
我用一个下午,满足词语
就像花野真衣满足她父亲
这只是影象。
超越影象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混浊
不停地回到先前的杯子
倾倒我的水
杯子还是满的,我倾倒,杯子是
一个永恒的盛住。
寄托在音乐、咀嚼、狂饮之间
生活在别处
像化学武器落入他人之手
我等着被消灭
我不上街
抱着孩子的老人,想起自己从未如此抱过儿子
这才是遗传,钮钴禄氏
作为皇后她矜持如故国
年轻的是城墙,是草垛、灰烬、牛羊
苍苍少年郎,他消磨的
和我消磨的再也不是青春,再也不是
珍贵的八九点钟。
我有很多灰色真理
就像我的祖国有很多高楼大厦、很多废墟
一只麻雀的死,比起很多人的死
更让我潸然泪下
我是赑屓的兄弟,我露出
坚硬的头和鲜花盔甲
永恒是我驮着,不是墓碑
他们在我的腹内涌动
像一个大海被捆绑
在无助中,海鸥成群从我眼中
飞出去,并没有一只
回到它们的港口
充足而美丽,我坐在烟火盛开的四月
梅雨即将来临,像月经初潮
我是否将是它不来之因?
空洞的府邸,谁与我同居二十年
却从未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背负什么
以致一开口即是欺骗
仿佛它的贵重,不足为外人道也
一经说出又转复迷路。
轻轻地,你已经在我体内是座桃花源
你已经绝望的信号是电波阻塞
你已经回到年龄中段
像一个少妇爱上幽怨
你已经濒临过去,但没有涉足其间
你已经是熊和老鹰的女人
你已经怀上河流和街道
你已经从噩梦中剖腹而出,你已经啼哭
你已经是母亲,你已经抚养了我
你已经抛弃了形式,成为主题
你已经进入作战状态
你已经是死亡,也是未亡人的眼睛
你已经告别不战而胜,而是杀戮
你已经衰朽,已经恐惧
经历这一切摹刻的日子
却没有终结日子,成为反面
你已经泥陷,已经沉迷,已经是曾经的分支
已经是你的工作模式。
你已经恢复,你已经没有归属
但世界濒临它未知的处境
你已经是糟糕的处境
你对父亲的眷恋情结已经消失,像万物
消失于它自身的催促
你已经是海底沟壑,周旋于黑暗
而流动始终是粘稠、迟滞的游弋
你已经超越,你已经是重负
石头没有此刻沉重
水也不是每时细密
你已经疏散在石头和水的结构中
但你没有起身离去
我仍有遇见你的时候,只要一条路径
并不是你是桃花源时我寻觅而来
的那条不归之路。
你已经是所有路的总集
像在电板上集成了世路
无人走出“你已经”的路由器
他们被接驳到正向或逆向的船上
丰富的收获是幻想
一旦失去,也只是我们醒来
这世界如此之美,为何不停留片刻
你被我划入一片荒漠
我舍你而去,你是一艘独木舟
我无法扛着你走完陆地
烈日中,乌鸦是湿润的
沙子摩挲我的肌肤,仿佛我透明
但先呈现出来的赭红色
仿佛是难产的石头
经血遍布每一块骨骼
我以为燃烧即将从内脏起
拆开每一块骨骼都是火焰
痉挛的是宇宙胎动
慌不择路,才跃入一片荆丛
伟岸的仙人掌树,和海边的棕榈树一样
用它庞大的身体掩盖命运
根系在无可言说之中
繁殖了无数次生死较量
谁都没有最后一次
这必须掌握的秘技
在不能掌握它的人群之间流窜,像个逃犯
它比要掌握它的人更聪明
它用监狱比用海洋更自然
它名为美
美却只是它万分之一的可能
我总希冀它在我的触碰中
而不是我仅仅有触碰之念
我如果化身奴仆
它是否亲临做主
在花朵凋零之处,它自行盛开若是一片
不可胜数的寂静谁来数出
其中不断叠加的花瓣?
谁都没有返回最初,青春期短暂易逝
一下子众人成熟,通俗易懂
光阴荏苒,仿佛其间,你只是割了盲肠
纠结在体内的板块
也没有重新划分,心脏
始终是一座非洲大陆
而肠胃依然悠长如阿根廷和秘鲁
呼吸仍如高原上的急促声
行动还是漂泊无依
一座山被划分为几块浮冰而已
我没有走出的宫殿
总会有其他撞墙者
直到后来,我成为宫殿的一堵墙,我接纳
别的头颅对我的试探
我不放过一个,这里是虚无之殿
我不是唯一的陛下
存在者并不能与存在相释然
他过于追究二者的究竟
而使存在者与存在互相渗透
再也无人堪引领
除非天际有雷鸣
这些高于我的叙述者,始终又是我叙述的部分
我拥有的碎片只是巨大镜子中的一块
它四四方方,棱角鲜明
我却误以为它是整体
我无法超越瞎子的视阈,进入绝对冥想
再次睁开,促使我目睹世界
在我周围发生
以目力所及的形式,我被迫接纳
任何一场与我相悖的运动
在我意识中寻找合理依据
这就是生存,而意义是为它发明、创造
为意义殉身再也不是名节
丑陋的是我们能解释一切
我像一只老年的蚌,在黑暗中
将珍珠返回一粒沙子,将船只返回森林
将每一个细节返回词语
词语重要,它是一堆铁的原料
它是自由的元素
它是蜂鸣声
我膜拜它,曼杰尔斯塔姆的词语
我所熟悉的方圆几公里土地
却没多少亲人可以引见给你
沉默,忽略,你永远不是那个孤立者
霍尔顿的悬崖,怎么与我的
如此相似?
麦田没有任何秧苗可插
蝗虫开始啃咬泥土
我向下寻找,我的根系,我的息壤
我淤塞在自己的思想里
像西班牙流感,两百万的沉积物
是一座壮观的博物馆。
我遗失的,无人可以返还予我
我寻找的却始终在失落。
他们已经建造
任何一座楼房都比原野更扎实
任何一种生活
都好过野生。
苍茫的是我无处可以归依
黄土地,流失的如此迅疾
在祖国之上
我挖掘鲜红的墓地,这是我今天的工作
我和任何人都没有分工
我既是材料也是工具
好比我们既是食物也是食客
最终的属性,在挥霍中
仅剩的财产是风
谁也不再幻想成为最高的一个
我依然如此幻想
我的土地要在空中,云朵是花园也是花朵
风是花匠也是花锄和养料
我坐享其成
未必不是一个好主人
孤独的猎手,绝望的拨弄者
仿佛手有弓弦和琴弦
歌唱是我最后、最美的季节
一根刺在我心里已经长大
像修行者的圆柱
穿透了
云雀在高空,云雀在高岗,云雀在一切高处
寒冷是云雀在咳嗽,在鸣叫
我还能为云雀做些什么
当我也将是云雀的时候
寒冷已经穿透了
这毕生被封锁的界限,它跃过我
像一只矫健的羚羊,停一停
写于2009年4月13日,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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