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家人来到芬芳四溢的花园,他伸出布满老茧与裂纹的手去折断玫瑰与百合的粉颈。他毫不怜惜地踏过柔软的青草地,在他身后,茵茵绿草倒下了一片又一片,在他脚下,许多草叶都渗出了汁水。不久,锦缎般的花园变得像揉皱了的脏手帕那样惨不忍睹,这个出家人却用采下来的鲜花装满了篮子和背篓——如果有可能,他会把花园里所有的花都连根拔起,整个带走。他要用这些花去供奉他的神像,每天,他都要到花园中折断鲜嫩的花枝,放在昏暗的殿堂中泥塑木雕的菩萨前。泥菩萨的供桌上摆了两个玻璃杯,杯中总是插着米黄色和淡紫色的睡莲,这些花都是从花园里的池塘中采来的。当莲花刚刚开放,花蕊正沐浴着朝阳的暖光,出家人就捉住她们翠绿的娇艳的梗,狠命地一抖,花梗断了,连池塘淤泥里的莲藕都被拉出水面。出家人看也不看一眼这还在流血的花,就倒提着她向神庙走去——好像他手里拿的不是花而是什么粗笨的家伙一样。而后,莲花被插进水杯里,如果莲花此时还在池塘中,它大约能活上一个多月,插进了水杯里它就只能活上几天了,也许,第二天,它的花瓣就要发蔫,第三天,就枯萎的不能看了。出家人看到花发蔫了,就把她们从水杯里提出来扔进垃圾筒里,让她们和废纸香灰呆在一起。而后,出家人又到花园折断新的莲花,再次把她们插进水杯里。 佛像永远都摆在供桌上,要不断有花朵来供它。只要佛像在,出家人就会日日去折花,这些花在被香烛熏过之后,就落进了垃圾堆里。出家人仍然毫无感觉地出去采花。这无生命的佛像不断地吮吸着鲜花的血,人们都说它是永恒的,因为它存在的期限比那些花儿长的多,那些花儿时而开了,时而凋谢了,可是,佛像一直在供桌上。这佛像不知是哪年哪月谁雕刻的,花儿们却认为它是永存的,从她们睁开眼睛的那天它就在那里,直到她们死去的时候它还在那里,所以花儿们都认为它长存不变。花儿们的生命太短暂了,她们没有看到过这佛像被雕刻、被摆上供桌的情况,也想不到它原来是一块木头,终究是要腐烂,是要化为泥土的,花儿的生命太短暂了啊!这佛像前日日都供着新鲜的花草,总是要有鲜汁欲滴的生命去喂养它,而它的背后却是堆积如山的花草的残骸。 出家人说能被选做贡品对于花草是最大的幸运,花草只有短暂的生命,而佛像却是永存的,做佛像的贡品是从有生灭的短暂的生命中脱离,进入永恒的真理,与这永恒的真理相比,短暂的有生死的生命是不值一提的。出家人说短暂的有生死的生命只是些偶然的存在,她们应该将自己升华入永恒中。于是,他日日折断花草供奉他的神,还认为这是善行。 可是,神却羞愧了。神在花朵们的啜泣声中羞死了,神叹息着说:为什么我的儿女们要毁灭了我又到别处找我呢? 那些菩萨像和佛像原本是出家人从垃圾堆上捡来的烂木头,是一株死了很久的大树变成的。出家人最初只是把它当成神的代号,并没有把它当成神本身,在出家人年少的时候,神就像母亲与情人一样永远暖暖地藏在他的内心深处,当他想要供奉他的神他的最爱,他就给这些木头上香、点蜡烛、摆花果。渐渐地,这些木头变成了他的神,而不是神的化身,只要一天不给这些木头上供,出家人就会觉得很内疚。神是永生的,于是,出家人认为这些他手雕刻的木头是永存的,他将他自己捡来、自己雕刻、自己制作的物品拿来供奉,这些他自己捡来、自己雕刻、自己制作的物品成了他的神,这些木头是永存的,可它不是永生的,而是永死的,它们永远也不会死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生命。由于神是永生的,她就永远会给予别人生命,能不断给予别人生命的才是永生的,而这些雕像的永存只是让它们不断吞吃其他生命,正因为它们是永死的。最渺小的生命也要好于这些永死的雕像,这些雕像是那么刚硬,相对于花朵的柔软和万种美态,它们是多么丑陋啊!这些雕像是木乃伊,它们最初只是死了的大树变成的,在大自然中,它们的命运是腐烂、分解、化为泥土,这对于它们才是好的,人却用自己的手将这些本应腐烂的东西保存下来,它们脱离了神的生命循环,这才变成刚硬的假面。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些鲜花,也有这些雕像,也有这个出家人。同样,每个社会里也都有这些鲜花、这些雕像、这个出家人。我们总是拿鲜活的生命去殉我们自己树立的雕像,我们是那个出家人,我们的生命与心灵就是那些鲜花,我们心里死人播撒的种子就是那些雕像。 那些雕像之所以伟大只是因为我们跪着看它,之所以神圣只是因为我们供奉它,之所以永存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让它消亡。然而,这些手做地偶像却成了我们的神,当我们捣毁一个偶像,我们又会树立另一个偶像,我们过不了没有偶像的生活。我们认为这些偶像是永存的,值得我们依赖,而鲜活的生命却是时刻变化的,让我们捉摸不定。可这些偶像从走上供桌的时刻起就已经死去了,我们供奉的是死亡,我们一再用生命为这些死物殉葬。我们让死人的种子生长在生命中,从而生命就会变地僵死,只要这些偶像存在,它们就会不断地吞吃生命,而帮它们吞吃的就是我们。为了让这些偶像活,我们让鲜活的心灵死,可是,只有这些偶像死了,生命才能存活,或者说,只有这些偶像被埋葬了,生命才能存活,这些偶像本来就是死的,所以它们才只会带给我们死,只不过我们没有埋葬它们,让它们腐烂、发出臭气。这些早已死去的偶像占据了本属于生命的空间,而将它们扶上神的位置的正是我们,当我们最初找到它们时它们是作为神的代表而存在并得到敬重的,只有它们作为神的代表时它们才有价值,是神给予这些无生命的东西价值。可是,我们忘记了它们本来的作用,把它们当成了神,我们是因为它们才日益远离真的神。偶像自己是没有生命的,我们把它们从供桌上推下去,它们是毫无办法的,可是,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就被告知这些偶像是永存的,而以我们的渺小和短暂我们又不知它最初是怎样被放上供桌的,所以,我们不敢动它们。 奴隶如果被拘禁的太久了,就会爱上自己的锁链,因为我们出生起就和偶像一起生活,从没过过自由的生活,所以我们才离不开偶像,这就像关在笼中的鸟离不开笼子那样。对笼中鸟来说,天空永远是恐怖的,所以我们才打碎一个偶像之后再树立另一个偶像,我们忘了这些偶像本来是我们雕刻、我们摆放的。我们也忘记了只要我们抛弃了这些偶像,它们立即就会腐烂。我们即是那个出家人,又是那些鲜花,一部分的我们吞吃另一部分的我们,我们中的一部分哀号着偶像吞吃的痛苦,我们中的另一部分又认为当偶像的贡品是一种提升。而偶像却始终是哑默无声的,偶像如果没有人供奉就不会再是偶像,是供奉者把偶像创造了出来,而从他创造出偶像的时候起他就在逐渐远离真的神。偶像最初是真的神的代表,后来在我们心中变成了神本身,而实际上变成了神的敌人。 神在那芳香四溢的花园中,神就是那芳香四溢的花园本身,每一朵花都是神的化身。如果神是唯一的,那是因为神是整体是不可分割的,神的唯一最初是为了不让任何生命被排斥在神之外,可是,当偶像出现之后,神的唯一变成了崇拜偶像并为了偶像残杀生命(出家人觉得既然偶像是神,花草就不是神)的理由。最初人们爱神是因为人们爱活生生的鲜花,可人们又不愿意将爱限制在某一种单个的鲜花上,连那鲜花下的绿草、生长花草的泥土、生长莲花的池塘人们也爱,于是,就以神做它们的总称。神是无所不包的正因为人们对这一切都爱,神是永生的,是因为每一种鲜花的凋谢和死亡都不会让花园的美减色,花园会永远生出花草,神是无限的是为了让人不纠结于一种特定的花草,而是对所有的花草同样爱,对神的爱就是来源与对这些花草的喜爱。最初,出家人为了找到一个可以代替这种抽象的爱的物品在花园里选了一根木头,当他选这木头时他满怀着对神的爱,这种爱是那么鲜活,他用对神的爱去爱那根木头——因为它是神的化身,最终,他忘记了神,将木头当成了神。这木头本来是从那花园中捡来的,如今成了“神”,被摆上了供桌,人们忘了这供桌本是用来供神的。这木头没有生命,人们抛弃它它就会腐烂,人们最初是出于对神的感情而不抛弃它,后来是出于愚蠢的畏惧,认为它是永存的。可是,它的“永存”只是因为人们太渺小了,看不到它的最初和它的最后,是人们的手造成了它的“永存”。就这样,这个比一切生命都低贱的死物成为一切生命的霸主。 神被这死偶像遮盖了,说这偶像是神是人类最古老的谎言,可是,我们都不敢戳穿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