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现代画家东山魁夷说:乡愁是对即将见到的远方人的渴望吗?不,乡愁是对无法再见的远方人的思念。 母亲说,自从她结婚之后,就很少回到她自幼都没有离开过的外祖母的家,尽管外祖母的家离她现在的家只有十里路。可是,外祖母去世之后,母亲却每年清明、鬼节两次回到娘家,到村头外祖母的坟上去为她烧纸。姨母去世很多年了,她的坟在表兄家的田地里,每年为她烧纸的都是表兄,表姐很少到坟头上。可是,当表姐后来得知自己患了脑癌,几乎没有治愈的希望时,却说,自己死了之后要埋在姨母的坟旁。姨母在世时,表姐与姨母闹过不少矛盾,曾经有很多次,表姐都哭着跑出家门,可是,得知自己时日不多时,表姐却只想与姨母合葬。当外祖母在世时,母亲即使很久不回老家,但只要想到自己再走十里路,母亲就在眼前,母亲心里就踏实,母亲不回老家是因为回老家太容易了。往往,一个交情特别深的朋友,不会经常与自己通电话,因为,对方无论任何时候都是想着自己的,那些经常要通电话的朋友是为了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他们,正是由于关系的不牢靠才要维系关系。一日之中,我们会遇到许多人,有些人甚至与我们朝夕相处,而我们内心里思念的却只有一两个人,即使我们不与他们见面,这些不见面的人也比那些日日相处的人更重要。 外祖父很早就去世了,外祖母无疑成了老家的核心,但是,即使外祖父没有死,外祖母依然是老家的核心。在我们乡下,回老家都叫回娘家,尤其是已经出嫁的妇女,都把老家叫娘家。而且,无论哪个人,回到老家,第一句话总是“妈,我回来了。”只有母亲不在人世后才会不这么说,母亲天然就是家的中心,老家就是母亲的家。人无论到了多大的年纪,只要母亲还在,就可以当小孩,一旦母亲不在了,无论多大年纪的人,无论多么久之后,也会有一丝凄凉,幼年时当了孤儿的人会哇哇啼哭,成年后当了孤儿的人也会在心里啼哭。外祖母在世时来过我家几次,我不止一次地听到母亲说希望外祖母快点死,这不能怪母亲,因为外祖母有时确实令人讨厌,而且,她最爱的人是我的舅舅——她唯一的儿子,对母亲一向很忽视。当外祖母到了最后时光,病重住院时,母亲更是日日说要外祖母快死,因为外祖母的住院,家中所有的钱几乎花光了,又借了不少债,母亲那时心力交瘁。外祖母终于因为病危出院了,终于死在了拉她回老家的汽车上,终于在汽车走到老家门口时断了气。那时正是暑热天气,姨母怕不能快速下葬导致尸体腐烂发臭,把外祖母的尸体放在了老家的堂屋中,又在尸体周围堆上了很多冰块。那一夜,母亲和妹妹都睡在老家,妹妹说,因为屋里放着死人,她很害怕,一夜都没睡好,母亲却说,即使睡在死人身边也不怕,即使世间真有鬼魂,这是她的母亲,绝不会伤她。我在这时才发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亲疏之别。外祖母在世时,母亲渴望过离开外祖母的家,姨母在世时,表姐也渴望过离开姨母的家,所有的孩子在成长中都盼望过离开母亲的家,去建立自己的家,因为母亲的家对于越来越大的孩子来说已经成了他们成为独立个体的束缚,离开母亲的家是人类的必然倾向。可是,母亲去世后,人又那样思念无法再见的母亲,就像人无论走到多远,都想在死后埋骨于故乡那样,这是叶落归根。母亲活着时是土地,孩子就像从地上长出的植物那样,向着天空伸臂,而根仍扎在地上,当母亲被埋进矮矮的坟墓里之后,就好像沉入了你脚下的黑暗无光的无底深渊里,你每次想到她都好像脚踏在地窖的挡板上,感到脚下的暗无天日的深渊。母亲在世时每当孤独时、空虚时总还会感到一丝安慰,可是,母亲去世了,孤独就永远孤独,空虚就永远空虚。 印度作家普里姆昌德说:“对于一个没有亲人的人来说,世界各地没有差别。”是啊!没有了亲人,人也就没有了故乡、没有了家,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异国他乡了,在劳累之后的那一丝空虚永远只能用新的劳累去填满了,每当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也永远只有新的空虚在等待着自己了。没有了亲人,你就永远只在一群又一群与你生命毫不相关的人中穿过了。 我曾想,如果外祖母死而复生,又回到了母亲身边,母亲会比过去更爱外祖母吗?外祖母会比过去更爱母亲吗?如果姨母死而复生,表姐会比过去更爱姨母吗?她们之间的矛盾会比过去少些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她们过去怎样争吵,现在仍然会怎样争吵,她们之间的所有怨气都会再次重演。许多母亲都有令人痛恨的缺点,往往阻碍孩子、给孩子造成很多不快,这都破坏了孩子的幸福,而且,母亲不是所有时候都爱孩子的,能时不时地给孩子一点爱已经很好了,更加重要的是,许多母亲因为自己水平有限,不能给于孩子有智慧的爱,能有智慧地爱孩子的母亲,人世间少的可怜,所以,很少有孩子得到完善的至少是令人满意的母爱,这也是造成孩子不幸的原因。母亲在世时,许多人埋怨,有这样的母亲不如没有。可是,母亲真的离开人世之后,又会在人心里造成永久无法填平的空虚,人固然不再受到母亲在世时所受的那些束缚了,但又失去了世间唯一的永久依靠与永久安慰。母亲的在与不在都同样让人痛苦,这就是人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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