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惧怕沉默, 声音救赎。 但沉默无限, 它没有面相。 ——爱米利·狄金森 有人说沉默是金,对我来说,沉默的确像黄金一样宝贵了,因为我再也找不到可以沉默的所在。我周围到处都是声音,如果我想沉默,没入自己心灵一会儿,立即就会有人来要我发言或要我听他们发言。因为他们不能沉默,所以,他们也要来破坏别人的沉默,沉默就像孤独,是这些躁动的人无法理解的领域,所以,他们要将其化为一种他们可以理解、可以控制的东西,如果他们不能,在他们看来,这种事物就是与他们敌对的。 都市里到处充满了喧哗——长满绿树的花园中,许多人在随着歌曲的节奏跳舞,从早到晚的跳,如果没有这种狂歌劲舞,他们就会觉得乏味。公交车中、出租车中、穿越原野的火车中、高空飞行的飞机中,总是有电视机在播放各种节目或有广播或有歌曲在播放,除了睡觉的时间之外,旅客们的整个行程都被这些节目填满,似乎大家觉得这样才是生活,而如果没有这些声音,旅途就会变得令人无法忍受的无聊。都市里的许多餐厅都会播放乐曲伴随客人进食,而许多超市也会播放乐曲,都市里的生活似乎是永远的躁动,这些人要一刻不停地活动,不活动他们的生命力就会搅的他们烦恼不安,为了把这生命力释放掉,他们就会去破坏,而当他们太累,没有力量活动时,他们就会像画上一个休止符一样猛然地睡去、沉入断灭。而断灭不是宁静,我曾经以为睡眠可以忘忧,可是,我入睡前有什么烦恼,睡醒之后就还有什么烦恼,短暂的丧失意识的状态没有给我带来我想要的愉悦。所以,无论在断灭中,还是在躁动中,都市都不是宁静的,就像无论是在绝食中,还是在暴饮暴食中,人都是被食欲控制的。 宁静不是没有声音,相反,宁静是声音的最好的表达,它给你声音,又让你觉得没有声音,而当你感不到声音的存在时,你才最好地接近了声音。 我曾在一座山中居住了一个夏季,山中从早到晚都是有声音的,可是,我却觉得没有声音,因为这些声音是与我融为一体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洞开的窗口就会鸟语盈耳,中午,是杨树林和槐树林中的蝉鸣,傍晚日落时,池塘边的蛙鸣响起,深夜中则是蟋蟀喁喁的低唱。时而,有一声野鸡的啼唤给这宁静的奏鸣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切都那样热闹又那样寂静,如果沉入其中,甚至可以听到草木生长的声音。 宁静不是死寂。没有声音的静室中不是没有声音的。死寂是黑色的,宁静却是白色的,黑色是丧失了所有颜色之后剩下的空缺,白色却是所有颜色相加的和、包含所有颜色。静中声音在所有声音之上,因而无声。在冥想的静室中,心绪的变动创造了每一种声音,所有这些比光线还要快的变化的声音又汇合成一支像水波上的万种色彩相混一样的乐曲,它就是灵魂的乐。在寂静中,这灵魂的乐才会显现,在喧闹中它就会消失,就像在机器的轰鸣和电车的轧轧声中蝉和蟋蟀的低唱、水面上浪花起落的声音、地上草生长的声音就听不到了那样。许多人为了逃避听这灵魂的乐就陷入了人造的乐中,他们实在是因为享受不了宁静才进入喧闹,就像因为没有能力孤独才去找伴侣那样。许多人偏爱滋味浓厚的食物,滋味浓厚的食物都是加了很多人工调味料的,这会破坏食物天然的香味,也会破坏人的味觉,而这些人总是喜爱这种食物是因为他们的味觉已经被破坏,不能尝出食物天然的香味了,于是,他们用人工调料刺激自己,而人工调料会让他们的味觉更进一步离开天然的香味。人的心灵因为喧闹的破坏远离了宁静,人又借助进一步的喧闹逃避这远离,于是都市中就变得越来越喧闹。 我曾短暂地居住在一个乡村,那里到处充溢着泥土清香般的静意,这静意饱含着蔬菜的新鲜、果实的甜蜜和牛羊咩吗的欢悦。当我整个地投入其中,像干渴的人把头埋入清凉的泉水中时,我受损的生命和心灵又得到重生,好似大雨过后干裂的地面上又长出了青草。而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崇拜速度与力量的时代,总想把柔软的事物淘汰,因而它充满了躁动,它只能给人止痛药,却不能让人伤口愈合。 有一位作家曾问:“你听见这些群山的寂静了吗?”我也要问:“你听见自己原来的寂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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