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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敬重与惜别》选摘

时间:2013-07-26 11:46来源: 作者:董江波 点击:
这一篇文章,究竟怎样开头呢? 百思不得其案。后来想到一个人,我想,没准那白发老头的故事,可以简单地说明这种复杂性?所以,我用这一篇做个引子。 (一) 初遇服部幸雄,是在一个读书会上。 如今回忆着,那回讲演的组织者确是茉莉会。那个会名,意味着他

  这一篇文章,究竟怎样开头呢?
  
  百思不得其案。后来想到一个人,我想,没准那白发老头的故事,可以简单地说明这种复杂性?所以,我用这一篇做个引子。
  
  (一)
  
  初遇服部幸雄,是在一个读书会上。
  
  如今回忆着,那回讲演的组织者确是茉莉会。那个会名,意味着他们对喝茉莉花茶的中国的兴趣。讲罢时记得有鼓掌,听众们仿佛也满足。我虽然眉飞色舞,其实心情黯淡。曲终人散,我要的不过是赖以支撑漂泊的讲演费。那种讲演,那种对日本读书人胡扯一番乌珠穆沁牧人掌故的行为,于我虽是熟练惯技,但却常诱发莫名的烦恼——草原、我、日本,这三者之间,太不协调了。
  
  讲台下,一个白发的老头走近来,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和服部老人相遇的时候,全然没想到会与他发生一段友谊,更不能想象会因他激起写作的冲动。他走过来,对我说的话是:
  
  “您讲演时总说到:在东乌珠穆沁的东部,有一个新苏木。我怎么记得有噶黑勒苏木,有农乃苏木……而没有新苏木呢?”
  
  显然这是个熟悉东乌旗的人,但在日本这并不新鲜。我急着想回家,不想花费口舌。我哦哦着,敷衍着他唠叨的一串地名。但是他接着说出的下一句,不能不使我停住了脚:
  
  “我和你,在东乌珠穆沁,在同一个地方,送走了青春!……”
  
  他的那个“东”字不是用日语而是用蒙语说的,jū,说得特别清楚。这有点像我,总喜欢强调我们是在“东部的”乌珠穆沁插队,生怕别人误认我们是barānhuuu(西部诸旗)的二等草原沙窝子出身。说实在的,最开始我怀着的是一丝嘲讽。虽然我意识到这个人与东乌旗有着纠葛。
  
  我端详着他,问道:“您在东乌珠穆沁住过?在哪里?”
  
  “在你说的最东边的苏木以东,你知道农乃苏木吗?”
  
  “当然知道。您说的农乃苏木,离我所在的新苏木,只有一百二十里,用公里算是六十公里……在一九六九年的冬天,我骑马去过那儿一次,但是它已经叫做……”
  
  这就是我和服部幸雄老头的第一次谈话。
  
  他满嘴的苏木,就是蒙语的“庙”(sum)。他会说一点蒙语,尤其喜欢反复地用蒙语说东乌旗的一些地名。我也喜欢这样。那天有点像比赛谁说出的蒙古地名多,而不是要交流青春。我恍惚听他自我介绍是当年的关东军,就住在我们公社以东的、过去叫农乃庙的乌拉盖牧场。
  
  当然,关东军听不懂公社化以后的地名,而知识青年也不熟悉寺庙的事。幸好我当年对什么都感兴趣,多少还知道几座喇嘛庙;否则在日本还真没办法和“下乡”的关东军对话!
  
  服部的话题其实并不多。聊起来,有时不知他是陶醉于蒙语,还是暗中回避询问。接触多了,甚至我觉得他是个封闭很深的人。不过是因为我讲话中提及的地名离他的记忆太近了——这使他兴奋。至于这兴奋本身究竟是什么,它导致什么结论和思想,他不清楚也不在意。好像,他也找不着词儿,所以酸溜溜地只是唠叨“送走了青春”。
  
  您是日本关东军,我是北京新牧民,咱俩能算有共同青春吗?顶多是有着共同的青春地点而已!……我暗自揶揄。那时人在花之东京,那里无奇不有。应酬一番之后,我便忘掉了他,不管他怎么在农乃庙吃过奶豆腐。
  
  (二)
  
  好像接到过一两个明信片,依稀写着服部的名字。回国后有一两年,偶尔感到他似乎在寻找我。但那时对一些语焉不详的来信,我不仅顾不上回复,甚至不在意是谁寄来的。直至有一年电话中响起他的声音,互相已经说了一阵子,但我其实并没想起这个“服部”是谁。
  
  不过,再次见面后“东”乌珠穆沁的话题,又使我们热闹起来。
  
  他大咧咧地盘着腿坐在中协宾馆的沙发上,语气短促,滔滔说着。一头银发散乱,只是嗓音和那年东京一模一样。他不在意地说:“他们总想让我讲过去的事,我不答应。”边说着,他一边靠向我:
  
  “他们怎么会理解呢?”
  
  那口气给人一种暗示或误解。他好像在说:理解他的,唯有也在“东乌珠穆沁”打发过青春的我。不能说没有一点感动。很难总是敷衍,我开始想了解他了。“您那时,名义上是关东军……”
  
  “关东军情报员。”他正式地说。这个词,即便后来若干年后和他畅谈了若干次,我也没有完全弄懂。什么什么“员”,就像“研究员”一样,并不标明阶级学衔,只是一种职业性质的描述。
  
  “那么在乌珠穆沁,具体地说,您那时干甚么呢?”
  
  “那边是外蒙古,嘿,苏联军。我们趴着,嘿。”
  
  他双手握成望远镜的筒状。观察哨?把守国境?……我再追问时,话头已经移开了。“哈,霍洛特,好吃吧?哈哈,好捏,吃过吧。”
  
  霍洛特(horōd)是奶豆腐,好捏(honi)是羊。“当然吃过。”我烦他打断了关东军的话题。但我觉得他倒不像闪烁其词,而不过是要享受说着这些词儿的滋味。
  
  对他做出这一心理判断,费了我很长时间。是这么回事么?一些古旧的词儿堵在心里,要找个地方,用嘴巴说它一说。说的时候需要一个听众——或者说,是需要一种确认;所以,同在一地﹑同在“东”乌珠穆沁的“东边”住过的我,就成了必需的存在。
  
  他凡来中国必要会我。每次都一样,说一阵子东乌珠穆沁,再说一些别的。我和他的交流断断续续,更因他的这种习惯,一次次的话头接不上茬。
  
  我渐渐漫不经心,虽然现在不禁后悔。每次挥手告别后,我就忙自己的事而把他忘却净尽了——直至他再来到中国,又一次拨响我的电话。
  
  那一年在北京,三里河的宴宾楼,还没堕落为啃得鸡。我俩在饭馆吃着,话题全在蒙古。
  
  我给他夹菜:“这是烧羊肉。”他看着夹在筷子里的肉,古怪地一笑。似乎关东军情报员接受了一个信号。“羊肉!……嘿嘿,马哈以德(吃肉)……好捏乃马哈(羊肉)。”
  
  他享受着被唤醒了的两个蒙语词儿。其实,他的乌珠穆沁记忆,只有很少的一些细节。我开始询问他屡来中国的目的。
  
  没想到——老头子把一条腿垫坐在椅子上,毫不在意喧杂的餐厅,接着羊肉的开头,他给我讲述了一个一匹狼般独往独来﹑在青海境内逐村支教、扶贫助穷的个人行动。他显然并不自觉了不起,好像这些事只是在与我谈论东乌珠穆沁之外的小事末节。我有些头晕,原关东军分子在中国支援贫困地区的教育——这不同寻常的行为令我吃惊。
  
  “教育可是重要的!……”他晃着大脑袋,严肃地对我说教。
  
  “那您怎么具体做呢?是办了所学校,还是……”
  
  但是这老头的自语症又来了。三里河夜间的街道上,寒风掀动他飘飘的一头银发。他解释般笑道:“我讨厌帽子!”我发觉,老头是个很有魅力的男性。我打算认真和他做忘年交了,也对他自我开张的事业开始感兴趣。但是我了解他的梗概,还要等到下一次。
  
  (三)
  
  他依然住在民院家属院对门的政协宾馆。我坐定以后,见满桌满沙发都是表格和本子。随手一翻,到处都密麻麻写着学生姓名﹑年龄﹑民族﹑家庭人口﹑收入、申请的奖学金数额。
  
  有些不是个人﹑而是学校的申请。我拿起一份,读着很有意思——因公路通过校舍,若顺校舍一侧沿路盖房十间,可建一座餐厅或加油站,经营所得款项可补助教育经费若干若干,现申请兴建此十间房屋所需补助伍万元。附着公路和校舍的地图,以及计划中的新屋位置。
  
  更多的是报表。学校把申请服部老头援助的学生名单造册,马保国、卓玛草、扎西、黑麦、乙卜拉、李三小——密麻麻地一行行排列在名簿上。每一行是一个小孩:姓名﹑年龄﹑民族﹑村子﹑家庭经济状况﹑申请的补助金数额——我喜欢那些栩栩如生的活泼名字,从那数不清的一份份有趣名单上,一座座藏回汉杂居的村庄,声色气味跃然纸上。
  
  我翻阅着,心情复杂。服部老头在中国教育扶贫的钱,是他自己在东京的两处公司(一处医疗器械商店和一处和服衣料店)经营的赢利。他把挣来的钱收集到手,然后就直奔中国。
  
  几年后他选定了青海为目的地。
  
  我问他为什么没选内蒙古或乌珠穆沁——话一出口,自己先感到了不必要。大概就像我感觉到的一样,东乌珠穆沁太富裕了!富裕使它也许不在意一捧一抔的心意,富裕也会使人对学习轻慢。我猜,服部还是觉得青海农村对教育更热爱,何况——
  
  “青海也有蒙古人!……”他高兴地对我嚷,“也有你们回族。……”
  
  “有一个村子两个民族打架,我去劝他们。嘿,我站在中间,我不怕。人呀,对方哪怕是……唉,有蒙古,奇伯特,回,嘿嘿。”
  
  一对回藏村庄靠着公路,两个村子的孩子都顺着公路,和风驰电掣的卡车挤着上学。为了安全,服部给娃娃们买了一台拖拉机。但他有意只买一台。“若是买了两台拖拉机,肯定是回藏孩子们各乘一台,反而不团结。”一台车,就是要让孩子们习惯挤在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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