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南岸采撷到一朵菊花。一朵很小很小的菊花。但,就在他采撷到这朵菊花的时候,一天晚上他上床睡觉,就再也没有醒来。
他做起了梦。
他来到晋朝陶渊明的桃花园里。桃花园里找不到一朵桃花,因为没有桃树。满眼都是望不到边际的菊花。南岸跑过去,伏在地上,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就像吃馒头一样。而更奇怪的是,他不但没有胃涨,反而越吃肚皮越大,结果满园的菊花全让他吃光了。于是他赶紧找了个地方,反刍。这时,又奇怪了。牛反刍,是为了更好地消化,而南岸反刍却不是反刍,而是直接吐出胃中的菊花。越吐越多,堆积成台,名曰“菊花台”。
菊花台上,南岸化身为剑,书写胸中的英雄本色。漆黑的夜里,南岸把剑舞成朵朵剑花。这时,南岸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情调,在自己的生命上舞跃。
可是有一天,菊花台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他面前又成了一望无垠的旷野,在凄厉的北风中,他成了一匹饿狼,骨瘦如柴。
后来他又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牛,被人赶到嵩山脚下啃起了石头;被人赶到渤海边喝起了盐水;被人赶到江南“享受”梅雨;被人赶到西北嘬饮大漠。在他奔波的路上,两旁摆满了整齐的楼宇。这些整齐的建筑是用菊花一朵一朵地码起来的。他想停下来抓一朵试试能不能吃,因为他感觉饿了。可是骑在他背上的人拚命地赶他,不让他停下来。他还看到路旁有很多的河溏,波光粼粼。可仔细一瞧,这些此起彼伏的波浪竟是一朵一朵的菊花被风拂弄。他想停下来,掬一捧来喝,因为他感觉渴了。可是骑在他背上的人拚命地赶他,不让他停下来。就这样他跑呀跑呀,一直不停。他感到疲倦极了,疲倦得一步也不想迈了,他就恳求他背上的人,能不能让他喘口气。他背上的人说话了:“绝对不行!”他抬起头朝背上一看,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原来一直骑在他背上的,竟是自己的孩子!还有年迈的父母!正在他发愣着呢,突然一个响鞭,他感到身上像火灼一样痛,急忙奋蹄狂奔……
二十年了,梦还未醒。
二十年前,青丝飘逸。“十五好剑术,偏千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白虽身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臣许以义气……”
二十年后,雪花纷飞。“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二十年夜雨,时时响空弦!
南岸终于一醉。醉后,带着一颗落魄之心,来到北高峰,见到济颠活佛,沮丧地对济颠大师说:“像我这样屡屡失意之人,活着也是苟且,有何之用?”济颠入定般坐着,只是轻声吩咐小和尚:“施主远道而来,烧一壶温水送过来。”小和尚喏喏而退。
稍倾,小和尚送来一壶温水,济颠和尚抓起一把茶叶放进杯里,然后用温水沏了,请南岸用茶。南岸轻嘬。济颠问:“请问施主,这茶可香?”
南岸再品,摇头说:“否。”济颠笑笑说:“这是闽浙名茶铁观音啊,怎会不香?”
南岸三品,摇头说:“否。”
济颠又吩咐小和尚:“再去膳房烧一壶沸水。”稍倾,小和尚送来一壶沸水。济颠起身,又取一只杯子,撮了把茶叶放进去,稍稍朝杯子里注了些沸水。只见那些刚放进去的茶叶在杯子里上上下下地沉浮。而随着茶叶的沉浮,一丝细微的清香,袅袅升起。
嗅着清清的茶香,南岸禁不住欲望。济颠微微一笑:“施主稍候。”说着便提起水壶朝杯子里又注了一缕沸水。只见杯中茶叶上上下下愈加沉浮愈加杂乱。同时,一缕更醇更醉人的茶香升腾出杯子,在禅房里弥漫。济颠如是注了五次水,杯子终于满了,那绿绿的一杯茶水沁得满屋津津生香。
济颠笑着问道:“施主可知同是一样的铁观音,为何前后两次茶味迥异?”
南岸轰然梦醒。
世间芸芸众生,何尝不是茶呢?那些不经风雨的人,平平静静生活,就像温水沏的淡茶平平地悬浮,弥漫不出他们生命和智慧的清香,而那些栉风沐雨饱经沧桑的人,坎坷和不幸一次又一次袭击他们,就像被沸水沏了一次又一次的酽茶,他们在风风雨雨的岁月中沉沉浮浮,于是像沸水一次次冲沏的茶一样溢出了他们生命的脉脉清香。
是啊,浮生若茶。我们何尝不是一撮生命的清茶?而命运又何尝不是一壶温水或炽烈的沸水呢?茶叶因沸水才释放了它们本身深蕴的清香,而生命也只有遭遇一次次的挫折和坎坷,才能留下我们一脉人生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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