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烨园:致苍凉
时间:2012-02-22 16:30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刘烨园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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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从每一个地方走过,从每一个心灵走过 哪儿,是她蔽月启程的故乡? 她又将在哪儿停泊?寻岸钻木取火,微笑着,一枝一枝,撩旺如塔的柴禾几绺火亮的云,就这样,在创造中升起来了 她们是信笺么?是时间在召唤她的空间弟兄? 时空相约的出处,是在浩渺的
时间,从每一个地方走过,从每一个心灵走过……
哪儿,是她蔽月启程的故乡?
她又将在哪儿停泊?寻岸钻木取火,微笑着,一枝一枝,撩旺如塔的柴禾——几绺火亮的云,就这样,在创造中升起来了……
她们是信笺么?是时间在召唤她的空间弟兄?
时空相约的出处,是在浩渺的海边吧——在盲人荷马不在意沾衣的晨露,独自油然弹吟的一段激昂的史诗里?或许,是在密林烟瘴的天涯——苏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怅惘,一代一代,至今依旧夜夜穿越人性深雨的蛮荒……古楼兰“丝绸之路”上,那个风沙肆虐的客栈,一位叫“马羌”的羌族姑娘,在暮色里实在难挨情欲与苦恋,她一字一血写就的情书,那封永远未能寄达的情书,是否也正是因着时空的爱抚,才在千年之后从茫茫大漠里出土——这时的读者。即使已是无诺无信的今人,她也像同时重见天日的那幅集东方汉字、希腊肖像、佛陀华纹为一体的彩艳古画一样,永远灵韵烂漫,悠远至美,又鲜润感人……
抑或,时间也停驻在那部被无数人阉解的“朦胧”的《野草》里——地火浓烟的深处,飘忽着那个东方“过客”不死的身影:肉体精血焦灼,浩茫心事接连广宇,却又“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然而那是青年时代的事了。在中年的《野草》里,他久久裂心仰叹的,也许却是个体的短瞬生命,在天地静谧如初的深夜,似乎不期然地相遇时空博大恒久的沉雾时,每一个智者,皆会油然而生的人生不过是一个“过客”的渺小与虚无——真实的、与生俱来的渺小与虚无,永远挥之不去,人又何以总是幻想着战胜它们呢?是否无益而徒劳?
“过客”这样想。想下去——于是,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理由非“关注”它们不可呢?你跟随你的,我走我的路,你就蜷息在你应该在的心灵的一隅罢——哪怕爱因斯坦也曾这样求索愈深,就愈神秘于“上帝”的造化。
在他百感交集的《野草》里,东方的“过客”终于这样彻悟了。这是人在最彻底的绝境里的彻悟。三四十岁以后的光阴,自古就是愈来愈快的,不知不觉转眼就是五年、十年!“彷徨”不起了——于是,这个独行的“过客”用《野草》这曲一生中唯一的“主观”与内心的绝唱,与形而上的种种冥思,做了终于渐渐飘远的最后诀别!
中年的诀别,是时空删去累赘的苍凉,是苍凉里归来的热血与方向——沧桑如雾,热血坚定、单纯,方向,亦不可替代!
于是从此,“过客”像摩西一样划开了“天”、“人”的河界,跃上的是只有现实的峭岸。他义无反顾、再不回首。他拂去时空在鬓间的笼罩,踏出《野草》深陷的犹疑,也走出了生老病死的悚惧之泽,大步地只求“速朽”,只知人生愈短瞬,愈本来就渺小,那就愈应该充实,愈必须“加速”,愈要在现实中握紧拳,绝不懈怠地边走边举着刺向黑暗甲胄的匕首和投枪……他在苍凉里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唯一。
独立的、现实的、局限的、自我的唯一。
人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各自的唯一的自我。人有权利怎样自我,哪怕像不朽的“过客”一样,由于是在现实中搏杀,所以更容易散落一地局限;也哪怕指出这局限的后人、后后人将比“过客”更局限——因为他们还远远没有像他那样,深知局限是时空赋予生命的正常与无奈,并深知问题的实质,根本就不在局限和指出局限,那是时过境迁,如茶客聊天、如白发宫女闲坐说玄宗一般简单却无力的(那些以别人的“局限”之托词,来膨胀袄下之“小”的极不磊落之徒不在此列)。
黄金分割律不是说,0.618就是极美么?
因为“不完整”、“不周正”而极美,也因为局限而极美——白云苍狗,如果局限是不言而喻的话,是任何人,任何事皆注定如此的话,那么,问题的实质,也许就仅仅在于分辩此局限非彼局限,在于思考局限时要对应它所置身的时代、处境,要打通“过客”与时空绝地的关隘,要公正于局限所活蕴的内涵、作用、方向、牺牲,以及她们小于或大于局限之比例的生命价值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公道,当年的“过客”也早已弃枷不屑了。他只是做,只是死了拉倒——而仅此一点,于无意中,不是竟又证实了群起而责的后人、后后人自身的局限,已不知深重于他丰蕴着金脉的局限多少倍了么!
一程一程的生命。恐怕只有当沧桑成为这样的苍凉,苍凉得清澄、透彻,苍凉得深邃、弥重之时,就像我的人间故乡那雨后的凝望一样——时间,才会在这时停驻下来,在人的心灵里,撩旺思绪的篝火,朴素、宁静,跌落功名,并使那一如既往的硝烟,也飘零得有如生存的日常罢。
这也许就是艺术了。
但这是生命的艺术,人生的艺术,而非语言和体裁的一枚叶子。“任何一个这样的人都是你。”在生命之柢的丰富里,文学也罢,音乐也罢,舞蹈、绘画、建筑、戏曲……不都是极小的一枚载体的叶子么,且有时还是太轻太不重要或有病菌的叶子。它们可曾有缘与浩瀚无垠的时空对话,就像维斯瓦河岸边的亚当•米奇尼克[1]在与银鹰一起飞翔一样——几瞬即是一生的绚烂,一人即为一个民族的精华?!生命不仅仅是属于人的。人的诞生不过只有二三百万年,又遑论个体生命的几十年光阴?在时空那儿,所有的自然之子,几万几亿年,不都是先于人类,而来自同一个故乡,同一个平等的、血脉相连、万物同源的神奥而广袤的蓝润殿堂么?
那虚无的源头,又可是苍凉的驿站?
感恩苍凉。
许多年了。
少小离家。过去,是从未想过这是为什么的——为什么相遇了这么多人,却从不愿听人谈论几千里外的故土,也从不问任何人,她究竟美在何处,又何以胜甲天下。一个人间游子如此“心如止水”,情愿将钟情于故土的交流挡在心界之外,是因为命定与她同在,而她的绝美和深美,又是不可逾越的么?
也听过无数的口碑,见过无数的情不自禁的诗文“公证”,有同胞,有洋客,有古人,有今人,有时在他们的啧啧赞叹中,甚至没有别人插话的空儿——我那骆越故乡,我的桂林、柳江、阳朔、乐业、隆林、靖西和巴马……山如何,水如何,洞如何,凤尾竹好像是他们亲手栽种的,好像他们才是思乡的游子,历历如数家珍,美景多于过江之鲫……然而,那深邃而绝美的冥悟呢?那时空的“纯金”呢?那与生俱来的苍凉呢?就像人生如果也仅仅是一个游客而非真正“过客”的话,时间又会在哪儿停驻下来,与空间相遇,像被攫名为“中国结”的鲜红而纯朴的乡间“布锁儿”一样,一缕一缕地相互凝聚又齐翼绽升呢?
曾经沧海。
曾经沧海。……
曾经以为平静就是呵护,沉默就是同在。
于是一次次对自己也对故土这样说——绝美或深美都是不必印证,不必倾诉的,因为人与人不可复制,因为生命与经历注定不同,所以属于你的,也就只能唯己独有——唯你才有那样不属于游客之怨的阴天,那样连绵多日的“长脚雨”偶尔飘散的瞬间;那时天上奔涌着乌云,光线无边的柔暗,却清澈又透明,一种沧桑的清澈和透明,就像中国历代的修炼高人,即使永远不能抵达,也要执著地向往宁静致远的境界一样——境界,原来就是大自然,也是心灵的风雨疆场,在激烈的鏖战、相持之后,油然而悟的内涵呵。
只有悟出来的才是自己的,听来的、看来的、教出来的,从来就不算,从来就可忽略不计,就像苦难学术化、工具化,人性标签化、阉割化,本能、本性、本态层层叠叠地包裹了意识形态的“附加值”之后,其真实都绝对地可疑一样(例如爱情曾被纳入“封建礼教”的鞋帮,故而八十多年前,爱情自主竟也就成了“反抗封建礼教”的利器,于是彼此也就静止地“水准对称”了)。
于是苍凉,这时就像那截凸凹着悠悠往事的古城墙!拥挤的闲游者们即使看见,即使抚摸,也是无法祈盼那一块块磨损的裂藓石砖,开口说出真谛的。
阴雨天。北回归线颤动的阴雨天,那样从远古而至的绝美和深美,从来就像中年一样沉潜少言。她不属于游客的闲暇,只属于亲历的沧桑,属于几千年浸洇的东方血泊里,那和心灵一样无垠生长的柔暗青光——她是对苦难的珍惜,是葆有生命完整和活力的营地。在她之后,奇山妙水、竹林农舍,才真正地被洗得历历在目,纤毫毕现了,连锄刃的亮茬儿也在蓑笠的背影身后一晃一闪;而当瑶家愿唱才唱的山歌又向远方涌去之时,她们的清丽、高亢,又缓又长,也才一如古榕树同样地无忌无惮地野性呼吸!(多么奇异!被百越群山“困”住的自发山歌,从来就无遮无拦,高开远走,而在游子寄寓的鲁地平原,乡曲一旦有了“表演”的附加值,无论独唱、合唱,都如“文化”一般内缩了——自然的视野虽然辽阔,人的声音却咫尺回旋)这时,即使是在奔涌的乌云之下,灰水牛牵走的清贫童年,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了,也依然是不会向任何人讲述这样的幻觉的——每一次倾听火车头长鸣的汽笛,小牧童都会仰望云天,多少年都笃信那不可思议的巨吼,是上苍从高远的茫茫湖泊里,迅疾伸出一双泥茧模糊的大骨结巨手,匆匆拉网一般地收去的,就像“麻栏”[2]里的火塘边,比富裕更丰盛的是一夜又一夜的传说与冬梦一样。她们伴着青蛙的图腾(娃、娲同音,女娲是青蛙的异化),伴着老爹蜕皮的竹水烟筒,简朴而寒寂,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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