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夜晚,空气闷热起来,天空同样沉郁。爱散步的人本来想寻一点闲谈的兴致,可街市的灯火已把天空映得发红,不见星辰。我胸中气闷,只想:就像城市夜晚的星星一样,如今真正的羞涩已不多见。
学校要搞话剧表演。那天我们几个在讨论剧本的事。有个情节是少女说出自己爱人的名字,我原本想要让少女羞涩些,结果是这一设想获得了一致的揶揄与批驳。只是一件小事。他们大概是混淆了羞涩与做作。
但这小事,不能不提醒我认识到一个巨大的现实:在这个被利益和欲望裹挟着、在大量信息里高速运行的现代社会里,羞涩没有地位,甚至不再有容身之地。现代社会是反浪漫的,而羞涩正是罗曼司的一个侧脸。人们用冷眼瞥着这张曾经令人感动的面庞。人们不再关心内心曾有的不安与生涩,只是直露着一切。这一切快乐、痛苦、渴求、怨恨,它们的根系都是欲望,并最终汇入欲望的洪流里。
俗世夹杂着几吨烟尘让我看不分明,至少我看不见真正的羞涩。我一次次问道,难道那素白衬衣、扎麻花辫的女子,深埋着头拉着旧手风琴默默做梦的羞涩,一去不返了吗?
羞涩是可贵的。我之所以热爱少数民族的原生态音乐,是因为这些音乐才包含了最纯粹的羞涩。听苗歌,歌声轻快飞过山头又在情人的吊脚楼外敛足,盘桓着低回着,诉说内心迟迟未发出的感叹;听维吾尔民歌,那声音的源头是来自大漠的荒凉,唱歌的人用鼓声与歌喉的苍茫、词句与情感的炽烈来抵御荒凉,这是对生命与自然的羞涩;听蒙古歌谣,唱着刚出生的小羊,把不肯喂奶的母羊唱得内心柔软了,唱出了晶莹的泪珠;最让我倾心的还是彝族的海菜腔,飘忽不定,尽是善良灵秀的男女内心的吟咏与欢歌,蒙上了沉静素美的纱……没有丢失羞涩的民族,让我心生敬意与倾慕。
羞涩是质朴的,而质朴的品质在我们生活里稀缺;虽然我未曾事农桑,却常常渴望一个温厚纯良庄稼人那样的质朴和羞涩。对于羞涩的人,外部世界里种种功利的繁芜丛杂、根根攀攀令他不安,他只想着,哦,看这庄稼多高多壮实,都是我的双手耕作的,哦,此刻炊烟正在唤我回去。我应当回家。羞涩让人回归生命的本质,静好,朴实,真切自然。
羞涩是灵魂的镜子。面对着心爱的人,羞涩的女子低垂下头,此刻内心奔涌如大海而嘴唇缄默;此时她的羞涩让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热恋、矜持与纯真,她读到自己内心的诗句。是的,羞涩就在你的体内,只对着你的灵魂,照见你灵魂的真相。有了这镜子,人才得以自知,才明了这人间的真情意,才坚定对艰辛生活的信念,恪守那易碎的脆弱的纯洁理想。没有羞涩或故作羞涩的人就没有这面镜子,他看见的只能是自己生命虚无空洞的幻影。
作为灵魂的一面镜子,真正的羞涩绝非扭捏的造作、矫情的粉饰。如同一个远古的女子艰难跋涉途中,在清晨醒来坐在山头,望见前方葱郁的水草,脸颊被圆满火红的太阳映热,有了微醉般的羞涩。羞涩是我们生命里的大气象,我祈望着它不再衰败也不会死灭,执拗地坚韧地活在这越来越拥挤的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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