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时很木,亲戚和父母的朋友都说我老实,其实是笨。哥哥比我大五岁,聪明灵活。他对我好,但常常哄我。一次双手捂住烧饼要我猜猜烧饼上有没有芝麻,猜对了才把烧饼给我。 我猜有芝麻,他打开手,没有!我只好再猜没有芝麻,他打开手,有!原来烧饼的一面有芝麻另一面没有芝麻。哥哥耍小动作,把烧饼翻来复去哄我。我只好抓住哥哥的手紧紧不放再猜。哥哥不是真的欺负我,一定是因为我做人太本份、太不机灵,要把我训练得聪明机灵一些。 儿时好吃,自己又没钱买,看见哥哥的嘴巴动就要摸他的口袋,口袋里没有就闻闻他的嘴。于是他又常常玩花招,在我面前假装吃东西的样子。 15岁时偶然看《大众哲学》,知道了“一分为二”的道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书上有个作业练习题:“用生活小事说明‘一分为二’的道理”,于是我想起了哥哥翻烧饼哄我的往日旧事。 事物的两面性好比烧饼,一面有芝麻一面没有芝麻,说有芝麻是对的,说没有芝麻也没有错。哥哥当时才念小学当然不懂“一分为二”,只是耍个小动作而已。 成人也有爱“翻烧饼”耍人,不过不是小动作而是大动作,甚至是非常大的大动作,涉及国计民生,干系百姓生命安全,又有关政府威信的大动作。古人则之为“翻云覆雨”和“朝三暮四”。 “朝三暮四”源自《庄子》的故事:猴的“东家”狙公要群猴天天上山采集果子,许愿说“朝三而暮四”,就是把采集来的果子每天按早晨三个晚上四个还给它们。 许多果子都被狙公独吞,群猴发现以后闹了起来。于是狙公赶紧改口说“朝四而暮三”。猴们的脑子拐不了弯,早上多得了一个便以为多得了就不再闹。它们哪里知道东家耍了小动作,朝三而暮四和朝四而暮三是一样的,“换汤不换药”。 现在有许多“狙老总”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学狙公的“换汤不换药”伎俩,把“朝三而暮四”变为“朝四而暮三”,按规定应当加的级别工资不给,用提高补贴和奖金对付,一开口就“你们的工资不算少了”。 职工们当然狙公不是猴,心里是明明白白的,一旦退休,补贴和奖金就没有了,级别工资也就泡汤了。可是明白又有什么用,印把子、枪把子、笔头子全在他们手里,无可奈何呵: 无可奈何花落去,何时盼得燕归来; 规规矩矩回家里,何必墙外独徘徊。 “翻云覆雨”出自杜甫的诗句:“翻手做云复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杜甫为什么主张“何须数”呢?是因为“翻云覆雨”的事太多,说也说不完,数也数不清,道也道不全,所以劝大家干脆别“数”啦。 有人说“狙老总”是从长远利益考虑,帮大家理财,不该“不识好人心,狗咬吕洞宾”。可是人们捉摸来捉摸去还是摇头、摇头、再摇头。 千百年来“翻烧饼”和朝廷有关,于是有人把衙门的翻云覆雨、朝令夕改、过河拆桥等一律称为“翻烧饼”。 “翻烧饼”的说法形象又生动,似乎有一个胖乎乎的腆着肚子的戴着白帽子的“狙老总”,擎一把大铁铲,占在火炉旁边把烧饼翻过来又复过去,咝咝的一声声,还喷吐出焦香,十分生动。 人是不能总被“翻“的,政治经济政策也不能老是“翻”的,折腾得太多了会折腾垮,会令百姓们闻“翻”而色变了的啊。 在车上听过一生意人絮叨:有一年新政策令他兴奋得一个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便倾囊而入,不料忽然传说要“翻烧饼”,吓得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害得心火上升,长了满嘴唇的火泡。 也听过农民唠嗑:才建“互助组”忽然“翻”成农业合作社,合作社好端端却又“翻”成人民公社,正欢声笑语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又忽然翻回了一家一户,自己吃饭自己做,自己吃菜自己栽。 饭锅菜锅献了,进炼钢炉的“大嘴巴”了,菜地交了公,于是突然“青黄不接”,只好挖野菜,甚至观音土填肚子。好不容易盼来了几年调,经济整渐渐转机,可又忽然“四清工作队”进了村,“四清与四不清”的交锋把秩序又“翻”了。 再没过去几年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然后是上山下乡、五七道路……贫下中农看见下放干部进村提心吊胆,在村口瞪大了眼睛看,怕又要批判斗争和吃大锅饭。 烧饼可翻的次数有限,超过极限会成“死饼”吃不得,何况社会和有血有肉的人呵。 杜诗曰:“翻手做云复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因为有爷们太爱翻,瞎折腾的次数太难数,所以劝大家干脆不费那个脑筋。 百姓喜“政贵有恒”,恶“翻烧饼”。爷们则乐“翻烧饼”,不爱“政贵有恒”。不相信吗?你上街看看就明白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那些商店的门面为什么老是“翻”呢,为什么老板讨厌门面总是个老样子?一个老板翻修一次,为什么?从中渔利嘛。衙门也是这样,合并拆开,再合并、再拆开,再再合并、再再拆开,能浑水摸鱼,能排除异己、拉拢亲信可以另“小山头”啊。 今天是风明天是雨,今天大书特书、大树特树,明天批判痛斥、坚决打倒,今天是敌人明天成朋友,这里的学问多着呢。 晴天雨天实难料,月圆月缺没奈何; 天地本自有规矩,春暖花开寒冬落。 烧饼翻翻任人意,生灵涂炭岂能多; 翻云复雨若无定,人生能耐几颠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