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很久以前。
许多年来,这样的语气,像是我的专利,长久得有了宿命的意味。
这个说法里,好像隐隐有着骄傲或叹息,还是让我警惕和犹豫。
我总是犹豫的。似乎我不能骄傲,也不该叹息,似乎我真的能伤到别人,似乎我总是为此警惕。这些感觉一定来自我遥远的自己,但太遥远了,以至于我既无力气,也无勇气,来探究明白,她们从哪里、何时,横亘在我的嘴边以放弃的姿势结句。
我活着,有两种基本姿势:微笑。转身。
那些犹豫和警惕,让我即使面对笔,也时常转过身去。
转过身去。我这么个懦弱的人,竟坚守几十年,说实话,曾经沾沾自喜。老人家怎么说的?
“一个人做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那么,那么,不说话,不着字,是一件好事?
不下定论。定论,是我最不信的。世上哪有真理,我找了半生了,找到的都是它的替身,还大多是替身的替身;就像我看到的世事,当所有人都发出声音,真实早就逃逸万里。
那么,那么……
从前,一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尖子,一个傻子,尖子有媳妇,傻子没媳妇;尖子是哥哥,傻子是弟弟。家里还有一条大黄狗。
他们的父母过世时,让尖子照顾傻子。
傻子整天在地里干活,到吃饭时,嫂子就让大黄狗来叫他。傻子对大黄狗好,有什么
好吃的,都可着大黄狗先吃。
傻子吃得多。嫂子很嫌弃,就和尖子商量,想药死傻子。
第一次,包了两样饺子,黑面的无毒,白面的有毒。
“大黄狗,去叫傻子吃饭!”
大黄狗来到地里,告诉傻子:今天你吃黑面的。
结果没药死。
第二次,还是包了两样饺子,反着下毒。大黄狗也告诉了傻子,又没药死。
嫂子不相信,就问傻子。傻子实说了。嫂子生气,把大黄狗药死了。
傻子哭了,把大黄狗埋在树下,在树下哭着睡着了。
醒来一看,埋着大黄狗的地方,长出一棵大白菜。那个白菜是从无人见过的大,傻子
高兴地卖了好多钱。哥哥嫂子很眼气,就想淹死傻子,独占钱财。
一天,嫂子在井边,叫傻子:
“傻子傻子!你看井里有人。”
傻子过来,一伸头,就被嫂子推井里了。嫂子高兴了。
傻子掉井里,先是灌了一肚子水,忽然看见井壁上有个门。
傻子进去,开始黑洞洞的,越走越亮堂。最后,看见一个屋子。
屋里的炕上,有张桌子,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鸡鸭鱼肉。傻子正想吃,忽听有人
来了,连忙钻到桌子底下。
进来的是一伙妖精,他们刚刚抢劫回来。一闻,说怎么有生人味儿?但是太累了,就倒头睡了。傻子出来,大吃二喝一通,然后背上金银财宝,返回井口。大叫哥哥,说有财宝。
尖子和媳妇,就拽上来傻子。一听有这样的好事,嫂子就怂恿尖子去。
结果是,尖子也看到财宝了,却正赶上妖精饿了。
尖子就被吃掉了。嫂子以为尖子财宝多得拿不动,也下去了。
当然也被吃掉了。
从此,傻子无忧无虑地过上了富裕幸福的生活。
儿时,给你讲故事的人,一定是最爱你的人。你无知的诘问,她总用最柔软的答案来催眠,只是怕折断你青芽般的目光,怕暗哑了你过于亮白的心。
于是,你以为草是知道疼的,星星上有一个你的房子,路上总是有人的,黑夜里有神仙,好事坏事,他都看得见。
她宽容的微笑,和温暖怀抱的气味,一齐像你恒留了她对你永久的、无所藏匿的深爱。你忘得掉很多别人以为重要的,诸如鲜衣、美食、赞美、苦难,但你忘不掉那份难以言喻的安全,和只有你感觉得到的属于爱和安全的气息。
当你有一天知道,爱只是爱,它不总是正确的;世上从没有单一的善恶;悲哀只是个人的事;黑夜里别总是期望别人的手;简单里可能有最残酷的东西;最厚的墙壁,保暖也保湿,别靠得太实,免得冷意带着森然一起侵蚀你。
知道了这些的你,游魂一样的无依。
于是你可能装作不在意,因为你在意,就似乎怎么都逃不过矫情和幼稚。还有不在意的人,他们表达的开阔,那种叫做智慧的东西,会先压得你喘不过气,然后让你鄙薄自己,恨怨自己走过的纠缠而简单的自己。
恨别人,是一种力量;恨自己,是一种消磨。
爱一个人,会软弱;爱许多人,令人生疑。
需要,需要是一个黑洞,你要警惕。
这些犹疑,这些感觉,字下,形成,意在,神聚。
一阵微风,吹得散滚滚狼烟;亘古罡风,也吹不散最小的云团,只要它在心里。
闭眼。闭上眼睛。嘴唇安谧,手就闲适。
温暖的昏黄,颤动的灰白,单纯的,安静的。欲求无动,只需闭眼。
看不见一场场厮杀了。你曾在路边看两个老者下象棋,他们气急败坏,对杀得昏天暗地。而后夜幕降临,你回望那个棋盘,只余一块块刨平的木头在青灰怀旧似的光里,一无所有。
你知道那像寓言,只是人人见,人人不见。
就像石头,它从亘古就在那里了,一遍遍讲着:连我都是碎裂的,没什么永远,没什么永远。
闭了眼睛。闭得酸涩。
一种姿势维持的太久,就因凝固有了让观者悲怜的可能。偏偏悲怜,比鄙视更具力量,它使强者屈辱,弱者羞惭。
站着,是不可选择的选择。站成一个不惊不扰的姿势,干干净净的,温温暖暖的,不想从谁的心上走过,悄悄的,在世界不知道的瞬间,站过,而后走过。
站着。一片静寂,万象纷呈。
看到无数人。
无数的丑恶后,都曾经有一张最初的单纯的脸,怎么能分割开这个呢。一个人,许多人,都如一个画片,两面都画着图案的画片,没有厚度,只是正反面。它们紧紧互靠着,却看不到彼此。
人连自己都看不清,看不到深伤,只看到浅痛。一张最暴戾的脸孔,可能有战栗如风中柳叶的软懦,和无处呼救的恐慌。
转不过去。任谁千般鄙视,万种猜测,转不过头去,还是转不过头去。
就当是在自怜自爱;就当抚摩自己;就当倾听,微笑,都是自己所需;就让人当成在出借高利贷,蓄谋了别人的一夕偿还。
还有,温暖。
爱不总是正确,却总是温暖。
那个曾经的怀抱,那种不刻意的微笑,那些简单的爱憎,那种傻子走过黑洞洞的长廊后见到的光亮,它们专属的恒久的安全和温暖,长大后,谁曾找到。
从前啊。
很久以前。
我还是讲故事吧。
我在讲故事。
我在不是童话的内容里,只是添了自己的旁白。
决定故事的,不是我的声音,而是你的耳朵。
我愿意相信。
可能我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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