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婷，女，小我一岁，长得很好看。所以用“好看”，是因为这是个主观性很强的词，聊得来，就好看，聊不来，好不好看的没什么印象。我喜欢这个词。

晓婷跟我很铁，我喊她妹子，她呼我哥们。她一高兴就抽我的烟，虽然她兜里从不缺烟，我一高兴就喝她并不是太好的酒，虽然我并不喝酒。她兴致一来，就说德语（常德话），好在我见多识广适应力强，没有造成听觉障碍，我一无聊，会吼上两嗓子，只是她患有严重的耳鸣。可惜了，我的金嗓子。

晓婷是个诗人，至少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我对诗人的作品到底被多少人熟知或称赞并不关心，只看其是否具有诗人的品性。我这妹子有。

她会像老友一样蹭吃蹭喝，然后和一干男人一通胡侃，偶尔夹杂几句少儿不宜，再大笑男人的假装羞涩。我说流氓，她回我：哥，能换个词不，我说，相当流氓。她会在人前闹得很欢，也可能对着天空坐到天亮。她会突然冒出“把你的桑园借我，做一夜祖国”，让你惊艳，却会忘记银行卡密码，并连输三次，让它锁住。因为好酒，她在她曾做事的茶馆偷拿了一瓶，却又为此睡不着，半夜里打电话告诉吧台。她会为了讨要一幅字委屈自己写首诗，我很少见到把自己的书给扔了的人。她是。

有人不耻她的不羁，有人羡慕她的随性，有人嫉妒她的自在，她都不以为意，依旧盘腿抽烟，喝酒聊天，捋袖子骂人，依旧丢三落四，依旧用欢笑掩藏忧伤，依旧在诗歌和生活中转圈。

晓婷并不是个高产的诗人，她说诗歌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原本就在，在某一刻碰巧被你突然想起。很多诗，你一看，哦，这是诗歌。很多人耽于这种技巧式的表白。而她，会让你忘了诗歌本身，不经意地进入她的世界。比如《白话》：……我一生都在自作主张/把一些日子走得到处都是……阳光照耀你的时候也许我这里/大雨磅礴，二月的胎动/儿子和春天渐渐成形。她的日子过得窘迫，却不愿意让人知道，某次，她说，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她的语气轻描淡写，我的表情漫不经心，很多话，不用说，我懂，她也懂。

晓婷的忧伤是深入骨子里的，再怎么放肆的闹腾也驱赶不走，她在《一些事情》里这样说：一个地方住了那么久还是觉得陌生/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却把我的一生束紧/一个是注定要迟到的我/一个是不愿意久等的你/一生就这样错过/一世就注定了寥落。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简单的诗歌，却道尽了人世的蹉跎与寂寥，让人为之一紧，不觉落下泪来。

她的很多诗歌通篇看似平白无奇，却总能在某一处用诡异的想象让你叹服。《缺口》：在被月亮打开的夜的缺口处/轻风自命不凡地吹拂/浮云无极，月光是我酿造的大悲喜/你是我尘世间的一场浩劫/我拒不低头，是怕连你的背影也错过。读诗歌，我总希望能读到让我一哆嗦的东西，在这方面，晓婷总能给我惊喜。

2014年《诗刊》第一期“双子星座”栏目选了她，结果引来批评声一片。有个叫徐钺的批评她立意不好，落不住脚，还有“停留在语言快感，缺乏思想快感”等。我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文艺评论的失望，文艺评论习惯于绑架文艺作品，进而拿深度、政治历史等说事。我对文艺作品的基本认识是首先得有让我有读下去的欲望，然后我能从中读到作者应有的悲悯和人文关怀，哪怕是一个生命个体！晓婷的诗歌饱含此类情怀，有她自己的忧郁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的茫然，也有对我们所处环境的忧虑，比如：

佛祖已服毒自尽，剩下的词语如几颗药丸

在空虚的器皿中来回滚动。我将重新赋予特权

在偏薄的时光中，安放尤物，死亡以及热吻

用以制伏一个城市的坏脾气。纠正一个邻家男人

终年不断的咳嗽，并要求他宽恕我的愤怒。（《知情者》）

此处，我看到的是，一个诗人发现整个城市在变坏“并保持惯有的堕落”而警惕和愤怒，却又无能为力。让我奇怪的是，评论者似乎无视，因而他说“山寨的”上帝死了“，顺溜，但从中生出来的词语，没携带更多更深的东西”。我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深。她在《失忆人语》中说“季节更替时/我有过焦虑，不适/不瞒你说，我有过惶恐/爱恨交织。甚至/有过短暂的失忆/我是个没有江山的人/往来之间只乘一骑瘦马/春风还未普及到人手一册/落地窗外/张贴着倔强的四季/我没有如你想象的那样/故作悲壮地远走/此刻，天籁空旷/把你的桑园借我/做一夜祖国”评论者杨庆祥说“我是个没有江山的人”是什么意思？说这是概述语言。我怀疑他是否读完了这首诗，这是无处安放自己却又怀揣渴望的泣诉，后面的“把你的桑园借我，做一夜祖国”就是最好的呼应。我们每个人或许都有过这种不知所措的惶恐，不是吗？

有意思的是，还有些评论让人无所适从，比如有人说用词不考究，又有人说“播音腔”，不说人话。谢晓婷的诗歌语言的确坚硬，“骨头铆在墙上，肉身潜入镜框”，“器官一路散落”，“钳制青涩的命运”，“发光的尸体”等等，一反诗歌惯有的优雅，可是，这些语言放进她的诗中，我没有感觉到不适或刺眼，而正是这种残酷的美、冰冷的痛让我一下被吸引，继而试图走进她的诗歌，走进“一个没有江山的人的”世界！我也曾试图换用更为柔和更为优美的字词代替，几次失败以后，我才发现我的尝试有多愚蠢和可笑。相对而言，我更喜欢唐力的评论：不确定性，像随手写，在哪结束，自己也不知道。自在表达，语言轻松，让人开心。突发的想象打破规定性，想象停顿的地方写作戛然而止。我觉得，这是她的品性，或者风格。

晓婷其实不喜欢谈论她的诗歌，甚至腻烦那些夸赞她的说辞，更愿意听我呛她哪哪哪尽他妈扯淡，然后不忘美我一句，其实你才是真懂我的诗。

我的初衷其实只想用一生的时光写好一首诗，一首即可。我没有做到。说这话的时候，她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