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玉珍是我的老师。我在题目中不以“老师”称呼她，而直呼其名，是想制造一点悬念，挑起大家的阅读兴趣。你想，“蔡玉珍”加“巧遇”，多有故事！为了这个不良企图，我就不恭敬地称蔡玉珍老师为蔡玉珍了。希望蔡老师看到后，不要介意，权当做当年的学生的一次顽皮，一笑了之。

那是三十多年前，我读初一或者初二。学校坐落在一个山坡上，离我家有三四里路。学校西南有一个水库，叫跃进水库，是下游几个村子的人凭着一股“战天荒，斗地老”的狠劲，硬挖出来的。我父母和姐姐，都曾为这个水库出过力流过汗。学校东北，是一片檫树林。那时，劳动课多，有些树还是我栽的。

她在这个学校待的时间不长。她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我不知道，隐约觉得她丈夫是右派，她来，是受丈夫牵连吧。我没见过她丈夫，据说他在城里。城里离我家不过四十公里路，但在那时的我眼里，是遥不可及的。我第一次进城，是1979年，高考之后，到城里来体检。当天没回去，懵懵懂懂地在城里乱转，直到筋疲力尽。没有钱住旅馆，晚上，就睡在宣城中学教室的课桌上。第二天，摸着被蚊子咬的满身的疙瘩，走着回家的。作为这次贪玩的代价，回家后被父亲吊打了一顿。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的相貌，白白的，胖胖的，圆圆的脸，韩英一样的头发；记得她背着儿子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她的儿子两三岁，跟她，有时她上课，儿子就在旁边乖乖地坐着。

不知为什么，她对我们这些农村的学生格外关照。那时我家里很穷，虽然在亲戚的帮助下，勉强上了学，但读读停停。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拾粪，砍柴，挖草药……那时，父亲给我定量，比如，一天要拾多少粪，完不成定量，饿饭不说，有时还要挨打。上学迟到早退，在我，是家常便饭。这天，是她的课，我又迟到了。报告！我推开门，一脸羞愧地站在门口。她问过原因，点了一下头：进来吧！后来干脆问都不问了，我迟到了，就悄悄地到位子上坐下，她照常她的上课，故意忽略我的存在。但她的不问，决不是不管不问，而是知道了我的处境后，对我的开恩，其中饱含了她对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的理解和体谅。这一点，从后来她对我的态度上，我是能感知的。

那是恢复高考之前，学的好，不如出生好。所以，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再勤奋，也不会被同学高看一眼，有时还被欺负，不像在高中，因为成绩好，同学们抢着跟我坐位子，带草稿纸给我，打饭的时候，看我吃寡饭，拨一点菜到我碗里，上学的时候，坐在我家门口石头垒成的菜园墙上等我。

班上有个男同学，父母在镇上当干部，很抖，经常变着法子欺负我。他看我瘦弱，不喊我的名字，喊我“三根筋顶个脑袋”。人越多，他喊声越大。有一回，他又这样喊我。我拿眼睛瞪他。瞪什么？瞪！当心老子把你头拧下来！他挥着拳头，朝我喊叫。恰在这时蔡老师进教室。你敢！她红着脸，盯着他说。蔡老师爱红脸，平常，她红脸非常好看，红得纯粹，红得匀停，烟霞一般。然而她一生气，脸上便乱云飞渡，山雨欲来，有些吓人了。这位同学被她镇住了，勾着头，不敢做声。

挨了老师的呵斥，他不甘心，把这个账记在我头上，不断找我的茬。有一次下课，他从我课桌边经过，仿佛无意间把我的课本从桌子上“碰”到地下。捡起来！蔡老师从讲台快步走向他，命令道。他不动。捡不捡？！蔡老师逼视着他，加重了语气。他不情愿地捡起书，往我桌子上一拍：啪！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蔡老师一把攥住他：道歉！

我对蔡老师的记忆就这么多，我甚至记不清她教我数学，还是语文，因为她待的时间实在太短。但她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记住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一个关注的眼神，一个会心的微笑，一句暖心的话语，足矣。

我在城里读了几年书。毕业以后，回老家的一所中学教了一年数学，又来到城里。我曾向同学打听过她，结果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春节期间，老乡请我吃饭，被请的还有一位蔡老师当时的同事。把酒言欢之余，我向他打听蔡老师的情况。他说，我昨天还看见她，在敬亭山大门口打太极拳，还是那种幸福的脸貌子。我一喜，问了他具体的时间、位置。

第二天，到了他说的蔡老师打太极拳的时间，我兴冲冲地去了。没有看见打太极拳的，在一堆跳广场舞的妇女中，也没看见“那种幸福的脸貌子”。以后我又去过一次，仍然是竹篮打水。

去年夏天，在拳场，我跟一位拳友说起她。他说认识她，她经常在府山广场打拳，都是早上，很早。我住的地方离府山广场远，又没有起早的习惯，便让这位拳友带信给她，哪天我去看她。

这天，我正在打拳，拳友把一个女的引到我面前。不用介绍，我立即认出她就是蔡玉珍老师。她的形貌跟过去没有多少区别，仍然是白白的，胖胖的，甚至发型都没有变。六十多岁的人了，身手还是那么矫健，往那一站，一脚上举，居然轻松过肩。牙齿洁白整齐，让我们这些小辈羡慕不已。我问她，您还记得我吗？她笑，说一点印象没有。

过了些日子，我在拳友的陪同下去蔡老师家看她。她住在一个市场旁边，楼下是人家的门面房。她家的房子不大，但十分整洁。墙上，柜顶上，到处都放着儿孙的照片。我向她提起三十几年前的那些事，她一样也记不得了。于是，我问起她离开学校以后的情况和她现在的生活、她的儿孙。她的经历不算顺利，经济状况也不是很好，但她很幸福。她说她没有别的爱好，就爱打拳，每天起早练拳，风雨无阻，起初是跟电视学，后来哪里有培训班，她都报名参加，一点闲钱都花在拳上。我想，她过得这么好，除了一个好心态外，与她酷爱太极拳是不无关系的。

愿老师永远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