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楼下有个小卖部，零售香烟、啤酒和挂面，内里兼有几副麻将桌，是一对夫妻在经营。夫妻经常出门不在，就交给男人的爸爸来看管。男人的爸爸年届七旬，长身瘦脸，黝黑褶皱的倦容，犹似沧桑的写意。他总是坐在门前的竹椅上，拿着一根旱烟管“叭叭”地抽个不停，或是跟着桌上掉漆的收音机传出的戏曲声轻唱几句。动情之处，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微翘，额上的皱纹也更深了。

　　老人的耳朵不太好，好几次天下大雨，我刚好路过买烟，就听他儿媳妇在麻将室叫他：“还坐在那里干什么，又想感冒吗？！”他总是置之罔闻，坐在屋外闭着眼睛，嘴巴不停抽着旱烟，任凭檐上飞落碎雨打湿他的身上；直到他儿媳妇出门大生喝骂几句，他才挪身进屋。屋里打麻将的人见他进来，也不招呼，老人也不加理会，胡乱找张凳子坐着，继续抽烟。那儿媳妇几次跟我说老头的耳朵有些失聪，不大声吆喝，他听不到。后来我路过小卖部，总是给老人打招呼，声音不大，但他总能无误回答，比如我问他吃饭没？他说吃了或没吃；我说天冷了多穿一件，他说好。每每至此，我总有些疑惑，却也想不出所以然。

　　老人有个孙子，念中学了，每逢周末回家一次。他回家，老人脸上就舒展许多，抽烟也比平日少，有时还帮着剥胡豆、理蒜头、择菜。偶尔有小孩来小卖部买东西或者玩耍，老人就给他们分胡豆、分糖吃，一脸乐呵，像个老小孩。

　　后来小卖部被查处没有烟草经营许可证，就没再卖烟了；我只得跑到小区外面的烟店去买烟。一次买烟回来，看到夕阳如血正好。老人独坐门前，边抽烟边听戏。余晖透过居民楼与树叶的缝隙，落在老人脸上。那缭缭熏烟与沉沉日暮，将老人黢黑的脸染得有些金黄，微透三分肃穆与祥和。我心头不由一阵触动，就走过去，递给他一根烟。老人笑笑摆手说：“吸烟有害健康。”我指指他手中烟管，说：“这……”老人楞了一会儿，“嘿嘿”笑了两笑，把烟接了过去。他晃晃烟管，说：“这个抽了几十年了，就像走了十几年的老伴，亦如听了半辈子的旧戏，仍了不舍得。”他咂了两口，又说：“我儿媳妇很好，总是带我去医院开药戒烟，医生也让我快些戒掉，要健康生活。但这是我的习惯了，要是没有这根旱烟管，我怕只会死得更早……”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叶子烟确实太厉害了，我受不了那股味，就起身走了，只听见老人最后说了句：“……我儿媳妇很好，我耳朵也不背，我只是听不到她的叫唤，和屋里的麻将声音。”

　　以后路过小卖部，我也经常跟老人打招呼，但没再递烟给他。他抽的叶子烟，最为廉价，也最伤身，但对他都无所谓了，因为他的廉价烟味中，有他的喜，他的恶，他的快乐，他的伤逝，还有他对过去的种种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