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彻底地辞掉教师的工作,走下三尺讲台已经多年了,从教时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竟如过眼云烟般忘却,偶遇昔日的同事,总觉得尴尬而自怯,大多只是淡淡颔首而过,生怕对方深问我的处境;教过的弟子热情打招呼,我在微笑应承时,心中也颇感惭愧不安,久已脱离教籍,何颜再做人师?岁月的侵蚀,已磨平了我本不锋利的棱角,淡漠的处事风格,也让我在低调中甘于平凡。原来隐居在校园勉强糊口度日,今天藏身于家中自谋生计,出门羞见故人。熟人社会,我已被阻隔在自己竖起的无形的墙中,习惯了寂寞和孤独。一天天的,我自顾地在网络上游荡,在阳光充沛的斗室中宅着,拂去记忆中时隐时现的旧日沧桑,吸纳着媒体上传来的或真或假的信息,打发掉一个个平静而悠然的日出日落。
正月十四傍晚,督促明天就要开学的儿子洗热水澡后,我正要削个苹果解渴,手机响起,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老师,我是你学生孙越,记得我吗?“
好几个孙越的形象在我脑中浮现,学生孙越,那肯定是XX届三五班的班长了,墩实实的个子,营养充足而泛着光泽的面孔,梳着当年流行的中分头,一脸的自信,懒散和诙谐。果然对号入座了,孙越说他约了原三五班的十几个同学聚会,请老班主任时老师和我都去,现就在我家小区楼下。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来到了他们的小车旁。
2。
首先看到一个非常发福,非常神气,长得像香港明星曾志伟的大块头,是孙越!那眉眼,那圆滑揶揄的模样,与十八年前一样,只是整个轮廓都往外狠狠地撑大了一圈,格外的圆满粗实,他眯缝着眼,笑盈盈地,还是当年那样调皮地盯着我:老师,不用我做自我介绍吧?
另外一个高高大大,左面颊上有道疤痕的壮汉也向我呵呵的笑,我的记忆细胞在飞速地游走,整合,依稀的印象在拼凑,是了,当年班级里有这一号形象,可是名字……我绞尽脑汁,猜谜一样打量着他,孙越憋不住了,告诉我谜底:他叫黄学贤,老师想起来没?是了,我当时的教案本里有这个名字的,很熟悉的,那时他的个子是较矮的,低眉顺眼的小不点,很不起眼的一个乖学生。十八年了,他竟然出落的如此彪悍,状貌又如此的老成持重,真让我不敢想像。
旁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略丰腴的女同学,椭圆而红润的脸,热辣豪爽的目光,是陈薇!当年班级里比较养眼的一个女孩子,记得当时她梳个大粗辫子,脸色红里泛着白,泼辣辣的性格,很有侠女风范。陈薇还像当年一样的开朗,微笑着,落落大方地过来问好。
还有就是上楼敲门的吴逊了,中等的个子,略暗的脸色,斯斯文文的,儒雅中透着聪明,岁月的磨蚀,让他略显得有些憔悴和落寞。
3。
黄学贤熟练地驾着小车驰往巨龙公寓对面的一座饭店,在车上孙越说,这次聚会是他和李虎牵的头,分别多年,很想念同学和老师们的,趁年后的空闲,大家在一起见个面。李虎正开车从济南往这赶,七点左右能到。下车后,在饭店楼下稍站了会,时老师从对面家里踱了过来,我们就先上楼坐候,孙越在楼下接应陆续赶来的同学。
饭店里预备有扑克,他们几个玩起了掼蛋的游戏,多年不与人交往,这些把戏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只好在旁边观战。黄学贤一边玩着扑克,一边接、打不同的电话,他手头运转着两辆大型货车,司机正赶往一个矿里装货,听他从容不迫地安排着繁琐的货物交接,边神定气闲地抽着手里的牌,吸着嘴里的烟,俨然一副大老板的气度,真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人哪,谁能预知自己的未来呢?
过了会,进来了一位西装革履的帅哥,白净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头发梳理得光滑服贴,洁白的衬衫,鲜明的领带,把整个人衬托得倍精神。这是吕祥!老家镇上最大的超市里的经理,他在那个公众场合里滚打摸爬,应该是交际的高手了。看到他现在衣食富足风度翩翩模样,谁又能和当年那个穿着褐色旧夹克,瘦瘦弱弱,不修边幅的豆芽菜样的小男生联系起来呢?
门被推开,一个垂着长发,尖削下巴的女同学走了进来,她放下包,脸颊上泛着热情,浅笑的目光特别有神采,这是孙虹,是我们乡镇小学的教师。她当年甜润的圆脸竟然如此的清瘦,是刻意的减肥,还是做老师职业太辛苦?寒暄中,知道她已调动到了县城附近的村小任教,天天能乘上公交车回到巨龙公寓的住处,也算是一个心满意足的归宿。
又一个平头略有些稀疏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脚步稍快,显得有些局促,非常的面熟,正疑惑间,吕祥招呼他:李海,两位老师在此,快来拜见。是了,他是李海,当初在班里个子挺高的,成绩不太好,性子满犟的。他的样貌现在看起来很朴实,皱纹中有了历经风霜的痕迹,他急急的过来和我们握手,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哎呀,两位老师,这么多年未见,你们还能过来看看我们这些同学,真让我高兴啊。言辞中,他显得有些尴尬得抹不开:老师,当年我不知好歹,顶撞过你,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向您道歉。我感喟于他的真诚,当年和老师的一些摩擦,成人后竟还让他后悔连连,耿耿于怀,总想找个机会向老师说声对不起,多么纯朴厚道的同学呀。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还介意这点事,当时年纪小嘛,小孩子哪有不贪玩的,正处在叛逆期,有点性格老师是能理解的,年轻人犯的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虽然有我的百般安慰,李海还略有些讪讪的,像亏欠了我们什么似的。叫我的心里也一热一热的,当年他要有这么自责而觉悟该让我们多么惊喜呀。当年满身刺头桀骜不驯的混小子,现在竟然如此的谦恭有礼,怎不让我们刮目相看!我也深深叹息,社会才是个大学校,时光是最好的老师!
4。
七点多一点,聚会的另一个主角风风火火的登场了,李虎!不用看第二眼就能辨认出来,一如当年,还是帅帅的模样,坏坏的眼神,王子与魔鬼的结合体!只是上学时的中分头现在理短了不少了,中看的长脸型,有棱有角的额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充满着魅力与活力,带着一身的风尘和亢奋,他逐个和我们握手,那韧实的巴掌依然不减当年的霸道劲头!
我们在饭桌边落座,服务员开始上菜上酒,几个在楼下叙旧的女同学也陆续来到包间。
谢芳,还是当年一样的白皙俏丽,袅袅婷婷的,模特一般的身材,风韵依然,稍稍的变化就是俏眼周围略有些细纹,也许是生活得快乐,欢笑太多。初中毕业后,她一直在我们的小镇上住,和我的小姨子玩得很亲密,应算是我的熟人了。
花香,一如当年那样的高挑,上学时的娃娃脸稍瘦长了些,更加耐看可人,单纯的笑眼,和十八年前一样的纯真烂漫,她是我妻子同事的女儿,妻子从小就看着她长大的,彼此间姐妹称呼,在家里我们常常聊到她的娘家,聊到她的兄弟姐妹。
刘慧,按现在的行政区划,并村后我们就是同一个村,显得更为近乎了,当年低调而温文尔雅的她,十八年后,已任教于县第二幼儿园,出脱得落落大方,稳重中透着斯文,宛然一派为人师表的风范,可在眼里,她依然是当年让我们很放心的乖女生。
在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中,进来一位穿着毛领大衣的时髦女郎,我们看着眼生,幸好先前有人已透底介绍过,她是当年班里的吴秋云,而今已更芳名为吴霞,孙越很愤愤:“什么吴霞,我们只认识吴秋云。”牢骚归牢骚,人家路远迢迢赶过来赴约,总得有起码的尊重。所以在饭桌上,我们还一致改口称她为吴霞或小霞。
吴秋云是我当年的语文课代表,当时办公室里也有个教语文的同事叫吴秋云,他调侃小吴秋云为什么和他重名。当时的小秋云很俏皮,满脸的不服气,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非但没羞怯地吓跑,还和吴老师较了一气劲。这个典故让我们同事足足谈了好几年,直到这届学生毕业还余兴未消。而今没有了吴老师的单挑,吴秋云却自顾的改成了吴霞,世事难料,个中原委谁又能解得清。
吴霞的头发梳理的齐齐整整,看得出是喷了不少的护发素,明净的俏脸神采熠熠,光可鉴人,像经过精心装饰的美玉,看得出,吴霞很看重这次聚会,颇花了一番功夫,真是有备而来,这又怎不让我们这些师生们深深的感动呢?在我的记忆中,十八年前的吴霞是白里泛红的脸色,自然健康的清纯美,到现在还能看出她眼里和当年一样律动着的盈盈波光,有一股不可压抑的灵气。吴霞开口问候我们,她的口音怪怪的,和我们这一桌的另外十几个人略有点生分,那种怪怪的味道还有她说话的语气,总感觉不太自然,有难以言表的隔阂。慢慢的熟络之后,在她谈笑风生中,才又能体味到当年的亲切随和和俏皮。
5。
座次排定,我的左手坐的陈薇,和她的交谈中,我了解到陈薇嫁在邻县的XX镇,现在家照顾两个孩子,吴霞初中毕业后,很快就和班里的一个同学结婚,后来婚姻出了点状况,改嫁到了邻县的县城附近。从吴霞的谈吐中,知道她夫家有出海航行的大船,还刚刚在县城买了价值不菲的商品房,日子过得很舒心的。吴霞的大女儿已经17岁了,正上高二,吴霞很得意自己的女儿,夸孩子成绩很棒,每次考试在班级都是前五名,尤其是语文,作文经常的能获县里的一等奖。陈薇也在夸自己的孩子很厉害,稳居班里的第一名,只是年龄还小,刚上六年级。邻县是个教育强县,那儿的家长对儿女的学习都很重视,她们的自矜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两位外嫁的同学,在当年都是我的得意弟子,聪明敏捷,上课时提问,她们争先恐后,期中期末的大考,语文的头五把交椅肯定有她们二位的。现在,她们依然在伯仲间竞争,历史竟会如此相似的重演么?
同学们轮番给我们两位老师敬酒,时老师量大,陪他们尽兴,我勉为其难地呡了几小口应付着,虽然没有能力尽兴畅饮,但是包间里那热烈的气氛,同学们久别重逢的喜悦,他们意气风发的神态,他们发自内心的激动,让我深深的陶醉,融进了十八年酝酿出来的醇香中,不能自拔。
同学们挨个向我敬酒,谈论起他们十八年前的顽皮和恶作剧,那真是一个赛过一个,在那个孤岛一样的班级里,同学们像处在世外桃源一样自由无束,欺负女同学,笑呵呵地看小女生哭鼻子,给老师、同学起个形象的绰号,考场上打个小抄啦,年后逃课跑去看电影啦,整个班级是出了名的混乱,学校领导提到都头疼。李虎、吕祥他们边讲述着,边回味无穷地傻笑个不停,我说,当年你们小脑袋瓜里的聪明才智都用到这些歪点子上了,看到你们天天不安分的这个闹腾劲,老师的心里纠结呀,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地劝哪,镇压呀,就差没给你们这些小祖宗跪下了。现在想想,当年你们精力过剩,看到书本却像仇人一样,我们之间真是有不浅的代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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