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下午,沿休闲广场一侧灌木散步,空气中暗香浮动,转过亭榭但见树枝横斜、朵朵腊梅绽放。正流连其间忽闻山石后琴音袅袅,接着传出一个略显沙哑的男人歌声: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
蓦然间听到这歌声我心神为之一怔,而那些消失的场景和一个人熟悉的面影,却在歌声中逐一浮现脑际。快四十年了,心已在岁月的年轮中慢慢老去,曾经的酸涩、凄苦早已化作缕缕青烟飘散在人生的苦旅。唯有这歌声如天籁时不时漾在心底,甚至常常潜入梦境而复活着旧时的记忆;特别是他那清癯、傲岸的身影,在不断响起的歌声中愈发变得清晰。他,就是我生命旅程中曾经的良师益友——齐楚老师。尽管我与他的认识可谓是惊鸿一瞥,但他深厚的学养却暗暗影响了我的一生。
人生是需要启蒙的,尤其是对精神上的启蒙;否则他会徘徊在万古如长夜的蒙昧与混沌之中。个人如此,我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更是如此。十八世纪的法兰西正是有了伏尔泰、卢梭、狄德罗等一大批进步思想家在思想、文化上的启蒙,才促成了法国大革命的进行;十八世纪的德意志有了莱辛、赫尔德、席勒等人的思想启蒙才有了影响德意志思想文化的狂飙运动。
想当初我们这些懵懂、无知的十六、七岁孩子,不能读书却被叫到本不欢迎我们的农村去接受所谓的再教育。也正如此,大家对整个农村环境从个人情感上讲都完全是处于一种疏离。记得当时队上给我们两个知青每人多分了两捆用来煮饭的桑树条,就招来社员的私下叽咕。有个单身汉更是站在晒坝上大声吵嚷,说他入社都交了一副犁头,这些人啥没交还跑来占我们的便宜。生活上的艰辛、前途的不可知,让大家的情绪十分低落,很多都采取回城的方式逃避着农活、或者用串队来打发着无奈的光阴。可我自己却遵循父辈的教导,信奉着“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古训,偏偏在农忙时节扎根乡下让繁重的农活来磨炼自己。
有天下午插完秧子我去邻村的代销店买晚上照明用的煤油,路过枫林乡小的操场时听见一间教室里传出有风琴伴奏的歌声。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清。……”
歌声吸引了我,穿过空旷的操场我来到教室,只见一个穿蓝色中山服的男子端坐在黑色的风琴
前边弹边唱。他嗓音低沉、音质浑厚,感情特别投入,我甚至看见他眼眶里隐隐闪着的晶亮泪滴。听多了文革年代那千篇一律的语录歌和一些所谓的颂歌,突然在这静谧、黄昏时刻的山村听到这抒发个人情感的歌声,心里顿时有种不一样的感动。
歌声还在继续,“望断云山,不见妈妈的慈颜,漏尽更残,难耐锦衾寒,往日的欢乐,只映出眼
前的孤单。……”
早先的感动此刻已在心里累积成一种悲情,尤其是歌词勾勒出的那种凄寒、孤寂让人眼里直想流泪。可此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一条黑狗冲我一阵狂吠,慌乱中我捡起石头正说砸过去,只见他很快跑了出来大声喊道:“黑虎回去!”那黑狗见他便摇着尾巴哼呀了几声调头走了。
“您是插队的知青吗?进来坐吧。”他看了我一眼便向我发出了友善的邀请。我颇感意外,便问他怎么知道我是知青。他笑了一下说“从你神态上看出来的。”我们聊了几句后他又弹着风琴唱起了一首轻快、明亮的歌曲。
“红莓花儿开在田野小河旁,有一位少年正是我心爱。……”。
歌声中他先前的悲戚消失,脸上还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末了他留我一道吃晚饭。说礼拜六老师都回家去了,等会他去厨房煮两碗面条。我奇怪他为啥不回家?他苦笑了一下说道:“为啥你不回家?”此刻我才明白他也是个一时回不了家的人。
临别时在操场边那株古槐下我问起了他唱的歌曲,并说希望得到歌谱。他告诉我第一首歌曲的歌名叫《秋水伊人》,是着名音乐家贺禄汀先生为三十年代的电影《古塔奇案》配的一首歌曲;另一首歌是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里的插曲,叫《红莓花儿开》。他答应我的要求,叫我第二天去拿歌谱。
第二天下午收工后我去了学校,从寝室的一个简易书架上他拿出了记下的歌词和歌谱。他的钢笔字十分漂亮,一手行书写得来龙飞凤舞!当我从他书架上取出一册《金光大道》时,他对我说读书是很好的习惯,但应当阅读那些经久不衰的经典作品;因为只有这些作品才是人类精神文化的瑰宝和财富。说着他把房门轻轻掩上,从桌下的柜里拿出几册封面有些发黄的书籍。我一看有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屠格列夫的《罗亭》、《父与子》,伏尼契的《牛虻》,还有戈宝权先生翻译的《普希金诗集》,哈代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当时惊呆了,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这样的书籍。看着我的表情他自个儿笑了。最后他答应借书给我,但条件是每次只借一本,且必须保证完璧归赵。我拿起了莱蒙托夫的小说《当代英雄》,因为光是那书名就把我深深吸引住了。书很快读完了,我又借阅了《罗亭》、《父与子》。还书时我对他谈到了皮却林、罗亭和巴扎洛夫。我告诉他,尽管在阅读这些小说时我内心有种无法抑制的激情和冲动,但对这些人物的理解有些似懂非懂;尤其是皮却林和罗亭这两个人,我不知道作者塑造这类人物的真实目的和用意。他笑着说,等到你读了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历史你就会明白的。他还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都是现实社会里“多余的人”,也有着他们相似的苦闷彷徨、激情和追求。他建议我可以试着写读书笔记,加深对小说人物和事件理解的同时,也记下自己的一些思考和认识。
不久公社通知我到大队小学任代课教师,得知消息后我忙着往枫林乡小跑去,想让齐老师分享我的喜悦。可赶到乡小时守校的那位老者却告诉我齐老师走了。我问哪去了?他说不知道,反正他没来了。听到此话时我凝望着那株苍劲的古槐,内心却有一种无限的怅惘。
暑期公社组织老师集中学习,我向乡小的老师打听齐楚老师的去向。那些人一听到他的名字都脸露赧色,且语焉不详。直到有天一位年纪稍长的老师才悄悄对我说:齐楚回老家重庆了。接着他告诉了我齐老师的身份和情况。齐楚老师是从西师艺术系毕业的,分在县师范教授音乐,五七年打成右派,文革爆发后被下放到了乡小。听到此时我不禁长叹了一声。难怪有一次我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教书?他当时用一种戏谑的口吻对我说:“因为我是被流放的囚犯,就像俄罗斯的十二月党人,被发配到遥远的西伯利亚接受劳动改造。”
沙哑的歌声飘散在冬日的天空,可齐楚老师那清癯、傲岸的身影却早已留在了我的心中;倘老师健在的话应是七十多岁高龄的老人。度尽劫波的他可能没有想到,四十年前的一番教诲无意中完成了一个人心智的启蒙;四十年后,这个人还在远方默默地怀念他、祝福他,更希望他能够健康长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