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痛”而言,一种是皮肉之痛,一种是心灵之痛。我们可以皮痛肉不痛,也可以是悲痛欲绝的痛。也许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两种境界,毕竟我们生活在凡尘中,有少年时顽皮的皮肉之痛,有成年时无奈的心灵之痛。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象车流中一辆有着自己方向的轿车。我们在沿途中或与其它车擦肩而过,或者与其它车在某一阶段驶向同一个方向。通过车窗,我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有真善美,有假恶丑。无论咋样的景象,我们的心灵象空白的底版把这些所见所闻通过视觉的镜头,把它拍下来,存在了我们皮囊的深处。于是我们在事发现场,或者是感动或者是悲愤。待到日后的时候,我们把这些所闻或者与亲朋同享或者在无端的时候拿起我们的笔,写下一段思绪上的感叹。然而世界永远这样在纷争中千奇百怪,我们只能在感动时掬一捧爱心和欣赏,我们只能在悲愤时给自己一个警戒给别人一份痛惜。因为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留恋那些让我们感动或者悲愤的事情,因为我们还有自己驶向前方的使命。
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尽管我不是真正的勇士,但我们做为一个人,不应该把自己的一切过错都掩盖起来,因为就算你掩盖了,但是你的良心却在颤抖。我们有时候或许把那些不曾与人言的话讲出来,我们的神经会因为这样的坦率而不再受煎熬。
我的这些感慨既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来自于我的一段记忆。是那段记忆,让我痛心,也是那段记忆让我不能轻易的让那个人走出我的世界,尽管我去刻意的试图忘记过,但都没有成功过。于是我在败退的过程中,还是来坦言这段往事。
那一年,村里来了一个男乞丐。个子一米七八左右,窜脸胡,爱傻笑,正当壮年。但是很傻,饭量却大得出奇(也许是长期饥一顿饱一顿的缘故吧!)。对于当时缺少劳力的村民而言,尽管谁家都想找一个只管饭的免费劳力,然而对于这个乞丐谁家都不肯要他。当时我和哥哥正在拉土,在途中发现后就把他领回家。我们关中人吃饭都是大碗,吃过陕西羊肉泡馍的人一定见过那种碗,他一会儿就吃了三碗干面,如果你不让他停,他还在那吃(是那种吃饭不知道饱的人)。后来还是哥哥让他停下来,他才不吃了(他是那种听话的人)。
晚上,我们睡在同一个窑洞里,我和哥哥睡在炕上,他睡在床上。我们为了防止他是坏人或者是装傻,专门在枕头旁边以防不测。他倒是老实,晚上头一挨床就睡到天亮,每天只要我们起床,他也就起来,有时候比我们还早,就坐在凳子上等我们兄弟起床。母亲和我们一喊他,就赶紧出去,挺勤快,就是干活不倒窍门。
我们起初,干活就把他带上,给他手把手的教他干,但是并不理想。就拿锄地来说吧,只要是他锄过的地,都让他踩得跟没锄过地的效果一样。他平常很少说话,只有你喊他的时候,他才傻笑的看着你,即使你当时很生他的气,但是看到他可爱的样子,就没气了。
当时我们兄弟俩还不到二十,他都三十出头的人,还管我们俩叫哥呢?哥哥无所谓,在家就是老大,我不让他叫,但他还是那样叫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也不知道自己多大,更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谁。我们给他起名叫鲤鱼,他很高兴,是那种好像在失散很久中找到自己亲人的孤儿应该有的那种高兴。
慢慢的习惯了,我们无论忙时闲时他都跟着我们,几乎寸步不离。后来他可以和我们一样干活了,尽管效果依然不是特别理想,但是对于父亲常年不在家的这个家而言,已经是很大的一种劳动力补助了。他可以干活了,曾经村里那些不看好他的乡亲们开始策反他跟着他们,可是无论怎么样的策反都是一种徒劳。在这点上我是欣慰的,因为在别人策反他的时候,我们谁也没去理会他下步会怎么做。也许是我们前期对他善意的款待,得到了一种回报,也许是他的傻让他无从选择,也许是他多年的漂泊,从我们的家里找到些许的温存。总之,谁都没有把他挖走。
于是那些别有所图的人们,就无端和我家的所有成员套起近乎。尽管我们明白他们的意图,但在一个村里我们不能做事太绝情了。所以在日后的偶尔里,我们不得不把他做为一种换取人情的筹码,摆在我家和其他亲戚和乡亲之间。这只是我现在在谈我对过去事情的一种看法,或许它看起来不光明,或许它太功利。但我们做为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谁又敢坦言,自己不曾做过损人利己的事,我至少做过。
在别人家里,他一等稍闲下来,就自己回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我们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们已把他当成了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牵挂着。如果是在村里,他晚上就回来住,母亲也不管别人让他吃晚饭没,总给他留着。
舅舅家里在烧砖(这是一种全流程的人工活路),需要人手,我们是不想叫去的,一方面出于对自己利益(就是可以把他呼来唤去做一些原本属于我们自己干得小活)的考虑,另一方面,舅舅家的活要干几个月,他家离我家还有三四公里路,而且是很沉重的那种活。舅舅是母亲的兄长,母亲抹不开情分答应了,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好说什么。走得时候,我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一丝不舍得无奈,也是从他的眸子里,我看到了他的不情愿。(是呀,做为一个人,一个只是受人摆布的人,一个不能安自己意愿行事的人,那是一种很悲痛的事情。其实在现在看来,我们这些思维正常的人,在某些时候或许与他都是相同的。这点还是我成年以后到社会上才体会到得。)只是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永别。
舅舅家的活很沉重,也是那种有讲究的活,他干活不倒窍门,吃饭不知道饥饱,舅舅也不会象我们那样善待他。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忙着家里的活和自己的学业,很少去舅舅家。
一天,母亲对我们说,鲤鱼在你舅家干活,让一大块石头把胳膊压骨折了,你舅家也没怎么管,现在很严重都溃脓了。现在成天戴个绷带,还不曾闲着。我们听了很震惊,也很惋惜,只是希望舅舅家的活早完工,期盼他的伤能好快点。
再一天,母亲面目凝重地对我们说,鲤鱼的伤越发严重了,你舅舅嫌他干不了活,已经开车把他带到很远的地方丢了。我们听了很伤心,也很气愤,是那种悲痛欲绝里该有的痛,是为憨厚可掬的鲤鱼,也是为我们那位不近人情的舅舅。
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还是无法忘掉那个可爱的鲤鱼,那个忠实的鲤鱼,那个善良却很傻的鲤鱼,那个被人现在还在牵挂着的鲤鱼。面对你的遭遇,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我不是伤害遗弃你的凶手,但却是那个把你遗弃却并不知情的帮凶,更是那个或许知道你处境却没有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漠然者。
这些年在家的日子少了。但是回家的日子里,还是能听到母亲突然间对他的念叨,我知道这是一种思念中赎罪,这是一种对我们曾经过失的指责。这些年去的地方多了,也能时常见到一些时下人们喊做为“大侠”的人们,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与我曾经相遇过的鲤鱼有过同样温存或许并不长的经历,如果有,我是庆幸的,因为他们曾经幸福过,如果没有,我也是庆幸的,因为他们至少是在健全状态下流浪,因为他们至少不会在被人认为没有价值的情况下遗弃。我不敢和他们直视,怕他们中那个熟悉的犀利眼神砸伤,我这颗伤痕累累的心。
我亲爱的鲤鱼,你现在还安在吗?我亲爱的鲤鱼,我们给予了你片刻的温存,也是我们间接把你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的良心一直在忏悔,我的良心也在颤抖。我知道你纯洁的内心起先感激我们,但我却不知道你备遗弃时怎么看我们。是伤心,还是一种被出卖的羞辱,更或者是其他,我猜不透,也不敢再猜,因为我的良知在敲打着我的灵魂。我亲爱的鲤鱼,也许我们这一辈子都无缘再见了,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我都在牵挂中赎罪。我只是希望自己在举手之劳之间,不要再去伤害一个本已无助苦楚的人,因为你们也是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有着自己健康和生命的人。我不曾伤君,君却因我而伤,我不曾遗弃君,君却因我而遭遗弃。
我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你的健在,我在遥远的地方叩拜你的健在,我亲爱的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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