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谁都曾经历过几桩震荡心扉的事件,每每对人提及,常常会慷慨陈词一番,作为影响终生的事件而珍藏在心中。但有些平淡无奇的往事,既无惊心动魄的冲突场面,又无扑溯迷离的故事情节,却随着岁月的流逝,像深藏的窖酒,愈来散发出醉人的郁香。
八十年代初,我在K县医药公司当会计。将近年关,老科长翻着陈年旧帐满面愁云,说,就海丰欠的两千多元欠款,摆了两年也没人去收。我问,为啥?老科长怔怔地看着我说,海丰是苗乡,山高路远,搭车到B镇后还要走四十里茶马古道呢。听说要走四十里茶马古道,反倒让我猎奇心动,说,我去吧!老科长见我肯去山旮旯收旧帐,不甚欣喜,当即翻出海丰乡中药站的进货凭单让我过目,并作了收款详细交待。
次日一早,我搭头班车到B镇才九点钟。B镇座落在川滇交界的一道山脊上,隆冬的雾说来就来,几分钟前,灿烂的阳光还沐浴着B镇,呈现一派高山古镇的风貌,煞是壮观;几分钟后,山风吹来,山谷中翻腾的雾海便不知不觉中将小镇淹没,仅丈余外便人影模糊,仿佛隔着道毛玻璃似的。我一下车就钻进一家牛肉馆,吃了一大碗香麻辣烫的牛肉面,问清了去海丰的路,便一头扎进云雾山中。
没想到,所谓茶马古道,即一条蜿蜒陡峭的用石灰岩铺就的伸延进大山腹部的山道;道上布满鸡蛋大小的坑洼,可以想见,明清以来几百年间运盐马帮在道上艰辛跋涉的情景。寒冬腊月,雾霭似乳,山道溜滑,稍一疏忽便会摔跤,有时身置悬崖也浑然不知,等走到了山崖上看见足下的万丈深渊,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我孤身陷入雾海后,举步维艰,出镇不到二里地,便想寻一处农家歇足,等雾散后再走;但什么也看不见,只闻不远的丛林间,传来阵阵乌鸦啼叫,仿佛身陷绝地,不禁忐忑心悸冷汗淋漓。
大雾终于消散。太阳钻出阴霾。我惊喜地发现,原来自己正置身于一派仙境似的深山中:金色的阳光抚照着翠绿的喀斯特地貌的群山,天地阒静空无一人,只有感恩阳光的鸟儿,由丛林间纷纷腾飞,发出翅膀的拍击声和啾啾的欢叫,飞向瓦蓝色的天空;雾霭像洁白的轻纱,或自由漫舞组合成云朵,或流散于山腰,衬托出青山的巍莪;尤其是一些座落在山坳上的农家,隐约传来鸡鸣狗叫之声,给人远离尘世的宁静。我深深吸了口山气,一股混合着松香和泥土的清爽直透心脾,不禁让我陶醉。
景随山势变幻。不远处的山岩上屹立着三棵参天巨松,据B镇人说,看见三棵大松树,海丰就在山岩下了,我加快步伐直奔山岩。刚到山岩,令我惊喜不已的是,海丰小镇尽收眼底:四面青山像竖起的指头,将青瓦粉墙的海丰小镇托于掌中;一条湍急的小河,绕小镇而过;一座青石桥,搭通了小镇上山的道路,桥头有两棵参天古榕;小镇四周的山坳上爬满梯田,山上树木茂绿森森,一派世外桃园景色。我心中不禁惊叫,呀!海丰!便不顾疲乏一溜小跑下山。
踏上海丰镇石桥,已下午三点。小镇仅一条弯曲的石街,两面的木建结构房屋还保留着清末民初的旧貌,两边的房檐篷向街心,使小石街更显其窄。我独自走在街心,竟引来两面商铺老板好奇的目光。 经人指点,我很快找到了位于小街尽头的中药站。有人吗?我站在中药站门口叫了一声。随着叫声,由黑黢黢的内屋走出个老妪,见我不是本镇人,便露出满面诧意说,哦哦,是县里来的同志呀!赶忙将我让进屋,一边恭敬地让我坐在地堂炉边的小条凳上取暖,一边向屋内叫声阿梅_____有客人来喽!
阿梅应声而出,我略一抬头,不禁被阿梅的美怔住了。
阿梅约十六七岁,乌黑的头发挽了个高高的苗家发结,发间佩着亮铮铮的银饰,修长的脖子线条优美,恰到好处的身段穿着件蓝底白花棉袄,白净的蛋形脸上,一双黑眸润亮如两汪清泉。这种一尘不染的纯情之美,令人不便久久痴看,仿佛多看上几眼,便有一种罪责感似的。阿梅走到火螗对我嫣然一笑,正碰上我专注她的目光,白净的脸蛋瞬间羞成一片桃红,更加楚楚动人。她赶紧取出小沙罐,放在炭火上慢慢煎茶,然后将茶罐注上水煨在炉火上,开始上灶做饭。
我为摆脱尴尬,即向老妪说明了来意。
老妪说,哦哦!我们山里人可不敢欠公家钱哩!阿梅爹走了后,这个中药站哪还有人进城背药?只好收点本地的特产药材,兼着原来的存货卖,欠公司的钱呢,阿梅爹早走前就另存在一边哩!
听老妪这么说,我才知道中药站的罗站长是老妪的儿子,阿梅是罗站长的独生女,如今婆孙俩相依为命,维持着这爿小店,该多么艰难啊!
我踱出门外,见漫天大雾弥漫,天色灰暗,像要下雨的样子。海丰小镇又没有旅栈,看来我只能在老妪家中一宿了。正待回到火塘边开口叫大婶,老妪已看出我为啥犯愁,赶紧说,公司的人第一次来,稀诧哩!你同志就留在我家吃宿,别的没有,老腊肉老酸菜有的是;只要住得惯,多住两天再走也行哦,明天叫阿梅带你去后山看苗寨。
我为老妪的盛情所感动,感激地说,大婶,那就难为你们喽!这时,火炉愈来愈旺,冒起红红的火苗,罐里土茶腾起股股浓香,我一连喝下几杯酽茶,竟觉浑身暖流通畅;阿梅煮在沙锅里的腊肉,也窜来股股奇香,心里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山区人家特有的温馨。
这真是一顿难得的山区晚餐。甘烈的包谷酒,是一股股土着的火热,直通心脾;大块大块的腊肉,饱含着松的异香;酸菜炖红小豆也滚烫酸鲜,竟吃出我一身热汗。饭后,又偎着火炉吃了好一阵热茶,才被老妪安排在铺上新棉絮的床上歇息。那时,电视尚未普及,山区的小镇静得出奇,睡在床上,竟不知身处何域。一夜间,耳边响着小河在浅滩上流动的哗啦声,直到次日上午九时才醒来,像枕着水响睡足了千年的觉,感觉头脑异常清醒,浑身是篷勃之劲,我要是个山里人该多好啊!
早饭后,我说要走。阿梅瞧了我一眼,露出留客的神色,倏忽满面桃红,忙转身在墙上取下一个棕编的茶叶包放在桌上,小声说,这土茶是自家采的,你尝尝,要吃得惯我们进城常给你捎去哈。那种亲切的态度,使我感觉我们是亲戚似的,心里便暖流荡漾。老妪见我执意要走,才进里屋拿出一个花布包慢慢解开,捏着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钱交给我,说,这是久欠公司的药钱,对不住哦,使你亲自跑了几十里山路,说话时已满面羞惭。
我没有数钱,就将钱和茶叶一起塞进背包里,有一种惜别的感情使我依依不舍,不知该对她俩说什么,竟吐了句,阿梅,有空进城一定到公司玩哟!慌忙几步就走到了街上。走了几丈远,我感觉她俩还在门口目送我,回头一看,阿梅竟扶住老妪一路跟了上来,我赶忙杨杨手说,大婶____请回吧,外面冷哩!同时加快了步伐,好让她俩返回。
等我快步走过石桥,爬到半坡上停下来歇足时,才感到一种失落。我回头腑瞰海丰,发现大婶和阿梅居然还相依在石桥头的古榕树下,正翘目远眺,我不禁心头一震,双眼瞬间潮湿了。我挥着臂朝山下大喊,阿梅___山风很大,我的喊声不知飘到何方?
忽然,一种奇异的香味扑面而来,令我陶醉。我闻香寻踪,才发现是山崖上的几株腊梅树散布的梅香,我不由伫立凝望;只见黄色的花骨朵缀满铁色的柯枝,正迎着寒冽的山风自由摇动,将纯正的浓香散布于荒山野岭,与山风融成一体,远播天涯。
从此后,凡是赶集的日子,我总会将头伸出办公室窗外,心里驮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巡视着由山里进城赶集卖物的山民,希翼猛然间在身着苗家花衣的姑娘中发现阿梅。可是,直至我调离医药公司,都没有实现这个潜藏在心底的奢望。只有那缕缕纯正的梅香,至今还萦绕在我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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