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去,天渐渐凉了。初秋的晚上与日间的温差大,夜归时总不免要受些风寒。趁着晴天,给妻做帮手,把衣橱里的外套、毛衣找出来翻晒、过洗。妻在橱底下翻出了两件酱红色的长袖毛衣,笑着对我说,这是何年何月的“老沙货”?还是扔了吧。我抖开衣服来看,一下子记起了它们的来历。我不顾妻的讶异眼神和浓重的樟脑味,脱下衬衫,穿上毛衣。一股暖流充溢全身,在秋老虎依然逞威的天气里却没感到丝毫燠热,有的只是内心的一份温馨、宁静;同时,浮现在眼前的是那一张微胖的脸。
高**老师是在我念初三那年开始接替另一位老师,来教我们班数学课的。很不幸,我们班即所谓差班,是数学一科拖了后腿,导致校方派了素来以严厉着称的这位“凶煞”来执教了。这是当时大家普遍的看法,认为从此永无宁日。事实上的确如此。
还记得高老师的第一堂课。一个魁梧的汉子左臂夹着教材,右手握着一把特大的木制三角板快速地走进教室,站在讲台前用冷冷的目光扫视着我们。他有一张令人一看就饱的四喜丸子脸。按说这脸型有种天生的喜剧感,可是我所感受到的却是不怒而威的严肃。他的鼻子上架一副镜框很大的旧式眼镜,类似于时髦女性所戴的那种蛤蟆镜。头发微谢,搞数学的聪明脑袋似乎都这样。教室里的空气很凝重。没有自我介绍。没有笑容。一上来就是公式、定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写得一手好板书,连数学符号和句号都一锋一式。这一课,毫无疑问,他成功得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一个月后有了一次摸底性质的考试。结果很糟,全班平均分刚够及格。那真是一场灾难的开始。他仍像往常一样走进来,脸色却比平时阴沉了许多。没有说话。人刚在讲台前站定,只听见“嘭”一声巨响,他把他的三角板狠狠砸在讲台上。同学们吓得不轻,都低着头,恨不得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里去。接着是训话,夹杂着敲打三角板的声音,仿佛这里不是一间教室,而是家具厂。一堂课没讲一道题。下课了,他喊得喉咙哑了,敲得手也酸了。讲台边木屑纷飞,桌上都是缺口;三角板也开裂了。
接下来的日子更是难熬。十天一小考半月一大考,周末还要补课。所有考题都是他费尽心思从各处搜集后出给我们来做。其时已是初三,即将面临中考。如果还想继续读书进学的话,没有哪个不对此加倍重视的。可是我却出了问题。当时的学校充斥着“读书无用论”,在乡下更是如此。家长们普遍认为读完初中就可以走上社会,找一家工厂自食其力了。我因为家庭、经济等原因,无可避免地面临辍学。既然不考虑升学了,那还去拼死劲学个啥?那段时间,我完全放弃了。在别人最紧张的时刻,我却成了最轻松的一个。老实说,我的学习成绩一向可以。小学时做学习委员,中学做副班长;语文一科更是强项,读了几年书就做了几年课代表。可是,学习好又能怎样呢?在世俗眼光里不值一文。生活是那样无奈,它就像一把金刚锉,轻易就把涉世未深的我挫伤了。那段时间里,自暴自弃的心理主宰了我。我把所有坏学生的劣迹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迟到、早退、课间睡觉,甚至逃学。这种行为带着明显的报复性质。所有老师都发觉了我的变化,在他们眼里这种变化真是无法想象。旁的同学是青涩的果子,而我,自认天生就是那颗肉僵皮癞的孬果。
冬季到了。当时年少衣衫薄。说出来也许大家不信,我冬天只穿衬衫不穿外套,偶尔套件毛衣。单车骑得飞快,能追过拖拉机,手一搭,顺风车片刻即到镇上。
寒风吹多了难免生病。有次感冒了,恰巧在数学课上不停地咳嗽,引得同学侧目。第二天上完数学课,高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里。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袋子,挤着笑对我说:“这是我穿剩的两件毛衣。虽然旧的,但洗过了还可以穿,你拿去吧。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很容易感冒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得那么尴尬。我也尴尬地杵在那里,接过衣服,一迭声地应着,谢谢也没说一句就匆匆回教室里。之前一颗惴惴的心还以为是数学题的事要挨批,没想到他会赠衣给我。这类事,发生在两个男性之间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可我被高老师深藏在严厉背后的女性式的温情所感动。我坐在课桌前,握着一颗潮湿的心,眼里噙着淡淡的泪,发誓要重新鼓起学习的信心。这两件毛衣宽大了些,并不合身,但我很喜欢穿。它给我一种久违的温暖。我在衣服上闻出了一股父爱的味道,这种感觉对于一个缺少父爱的孩子来说,是怎样的弥足珍贵!
中考无可避免地来临。数学一科我考了110分,总分120分;全班平均分列全校第一。这绝对是个奇迹。奇迹创造者就是高老师,个中付出了多少辛劳,大家有目共睹,无法言说。
毕业那年我离开了小镇。偶尔回乡,在街头远远地看见高老师和他夫人一起散步,我总会悄悄躲到小巷子里,待他们走过才出来。我觉得没脸见他,像我这种没出息的人真不配做他的学生。一个人在社会上跌爬滚打地到处碰壁,换了不少的工作,用了十多年才稳定下来。如今我的工作是模具设计。十多年前的我是想不到今后会每天与数据、图形打交道的。学数学有好处,训练逻辑思维,这又得感谢高老师了。
关于高老师的近况很多年无从得知。在去年的《常熟日报》上终于得到了消息。整版的教育版上都介绍了他近年的事迹,我剪存了下来。在零六年的时候,他被调到某镇的中学去做校长。因为他对教育事业所做出的突出贡献,他荣获了“教育功勋奖”。
我真诚祝愿他在热爱的教育事业上走的更远。
高**老师,在别人眼里是古板、不近人情的;但是,他却是我所见过的老师中最务实、最冷静,又不乏柔情的一个。
这样好的老师,做学生的能遇到几个?我很幸运。
时过境迁,高老师不知还记得曾经那个瘦弱、腼腆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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