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相当安静。
三两只苍蝇,伴着我翻书的哗啦声,在鸣唱着盛夏的欢歌。外面,是一声又一声的“破烂换钱”的吆喝。没有一丝风。躺在床上看书,渐渐让我心生倦意。朦胧中,我进入了假寐状态……
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夏天,在她的家里。也是这样的闷热,也是这样的安静。也是三两只苍蝇的鸣唱伴随着我和她的翻书。甚至,外面街上也有一个吆喝着“破烂换钱”小贩子——跟今天这个小贩吆喝的语调都相当一致。我似乎就躺在她家的炕上,旁边是她放的小炕桌,她坐在桌边认真地做着习题。我本来也坐在桌边,看着她的《鲁迅小说全集》,看得累了,就躺在炕上伸懒腰。渐渐的也有点迷糊了。却听她说:“要枕头吗?”
我说不用,又坐了起来。坐在她的对面。我们对视了一下,她又低头学习,我则又看起了书。
我们这样已经有一上午。我在八点从表叔家来到她家,就看到她坐在桌边学习,我也就坐在桌边看着书。我们偶尔交谈几句,交谈的内容除了相互的关切,就是学习和文学上的东西。没有闲谈,更没有超出友谊范围的东西。我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学习;她也用认真的学习,默默地感谢着我的理解。
那年夏天,她十九岁,上高二。
“中午在这儿吃。”她做完了一道题之后,对我说。
“不了。”我说。
“是我做。”
“你做,也不了。”
她想了一下,没有再坚持。
我出了她家的大门,走上了那条泥泞的路。昨天下了一场大雨,使得村里的土路到处都积水。我沿着墙根走过去,到了前边,是一个用碎砖头垒的“小桥”——这座“桥”是我垒的。我从我表叔家过来的时候,走到这里发现已经没有路了,只有没脚深的积水,积水下面是很脏的稀泥。于是我就找了些砖头瓦块,扔到水里,踩着走过去。现在,我再踩着我自己搭的桥走回我表叔家。
中午睡了一觉,我表叔家的人又上了地,我呆着无聊,便又去了她家里。
她还是在学习,我仍然看那本书。过了一会,她放下了作业,说“不学了,我们聊会儿。”
她拿出来她在学校照的照片给我看。有一张是她们班级的合影,她指着她的班主任给我看,问我感觉这个老师怎么样。我说看起来这个家伙应该对女生——尤其是漂亮的女生会格外的关照一些。她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我看得真准。她又指着一个人说:“你看看你对这个人会是什么印象?”我看了看说:“这个学生,成绩好,但人缘不一定好。一定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她又一次对我的眼光大加赞赏,说那是她们班的尖子生,不过他们班的男生女生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后来,我问她要了一张照片。她欣然同意。
那个下午,过得很愉快。
到了她要做饭的时候,我又起身离开。她依然挽留,我依然没有留下。于是她说:“明天煮苞米茬子,你来吃吧。”我点点头,走了。
她家的苞米茬子香极了。她从五点就开始煮。煮到十一点半她家里人回来我们开始吃。她父亲对我很好——直到现在,这位老人家见到我还很客气,也很关心。我说不清楚我在他的眼里是什么角色,不过现在这已经不重要,因为,这一切已经是故事了。
在饭桌上,这位伯伯对我照顾有加,当然,她更是默默的关心着我,生怕我吃不饱,吃得不开心。她母亲说:“要是不爱吃苞米茬子这里还有馒头。”她接过来说:“人家就是特意来吃的苞米茬子的。”
吃苞米茬子,就着蘸酱菜——都是她家里产的菜,有香菜、生菜、水萝卜菜等等。吃着又营养又健康又美味。
我吃了一二大碗,她又给我盛了大半碗,我说吃不了这么多,她却说:“我在你家说吃不下了,你不还是给我盛了一碗吗?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说完她就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我也只好撑开肚皮吃下去。
她是在放假的当天到的我家。长途汽车只从县里通到我家所在的镇上,剩下的二十里,她要自己想办法——自从她上高一的五一之后,她放假就是我家人送她回去。不过这次,她跟家里说好了几号回来,她家人也说要在当天来接她,结果她提前一天回来了。
她送了我一本《肯定自己》。
“不到你这里看看,就好像没有放假。”她说。
她在我家吃的饭,炖豆角,我强行多给她盛一碗饭。
……两大碗下肚,真的撑得够呛。吃完饭,她父亲居然又张罗吃西瓜,她毫不犹豫地就去拿了一个大的切开,又挑了一块大的给了我。我也只好拿出革命者的精神把这块西瓜消灭。吃完赶紧起身告辞。她挽留不住,就送我出门。她请我下午再来。我说下午就回家了。她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我说:“别皱眉,不好看。”她也就换成了微笑的表情,不过随即还是皱起了眉头,说:“半年了,我们两个一共才在一起聚了两天。在你家半天,在我家一天半。”她说。
“是啊。”我说。
“没事,等以后……”她欲言又止,却看着我。
我点点头,说:“等以后。”
以后……
之后的夏天,她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又复读了一年。那个夏天,我在她们那个村子住了三天。
之后的夏天,她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那个夏天,我在她们村住了十天。
之后的夏天,她打了个电话给我,我们聊了很久……
之后的夏天,就没有了联系。
到现在,已经七年。
我从假寐状态醒来,“破烂换钱”的吆喝依然在耳边响起。我拿起了苍蝇折掐断了苍蝇的鸣唱。她送我的《肯定自己》还在一边放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