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南方多年不遇的大雪成灾。四舅因病去世,我奉母命回老家奔丧,办完事北上时,顺道受邀去离家不远的小城看几年不见的老同学辰志。
读书时,因为都喜欢写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诗小文,同在一个文学社,是铁哥们儿。从其他同学那里知道难得回老家的我已到家门口,且又要离家北上,连哄带骗带威胁也要我去他在的小城逗留些时日。
辰志依着父亲的关系从清水衙门的教师队伍改行到了炙手可热的国税局,又依靠父亲的关系,青云直上,年纪轻轻已坐在科长的办公室。我远道而去,又是几年不见。招待得无微不至。住的是豪华酒店,请了几天假陪着我把小城的角角落落逛了个遍,大大小小的名店小吃吃了个遍。
逗留了近一星期,再不回,公司就要贴寻人启示了。买好了第二天的车票。为了给我送行,辰志特意定了一个豪华包间。万家灯火已上月宵,酒至半酣,几十元一杯的菊花茶喝完。和辰志并肩走出包间。有些微熏,挽着辰志的胳膊下楼,步出饭店大堂。临出门,看见几个人走进大堂,无意地扫了一眼,和一个人的目光碰了一眼,刹那间,一丝熟悉的气息电流般穿心透肺。只几秒的迟疑,我从来不相信奇迹,辰志拉开旋转门,随着辰志,走到门外,朝等候在门外的一辆出租车走去。辰志拉开的车门,被一双手扶住:
“瑶瑶。”
青瑶。我弯腰僵在那里。除了母亲和李青的父亲,只有一个人还叫这两个字。
“瑶瑶。”
我抬起头,大雪纷飞。雪花大片大片的落下来。落在我抬起头来的脸上。转脸面对辰志不解的脸,不动声色地笑着说:李青,我的小学同学。
辰志握住李青的手,哈哈:“你好你好,这么巧。”
无巧怎成书。
我知道李青在这个城市。之所以接受辰志的邀请,原因之一,是因为李青在这里。每次和辰志肩并肩在小城的街街巷巷走,心里都会闪过一念:这条街巷有没有李青的足迹?
李青幼年的家离我家不远,过一条河再走一段长长的山路,就到了。这次回去,我特意去过他的家看望过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我小学的数学老师。母亲前年去世了。
老人给了我李青的手机号码,我很仔细地存进手机,又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怕万一没存进去。可我自始自终都没想打这个电话。因为给我电话号码的时候,老人还说了这样一句话:李青结婚了,和一个乡下姑娘,去年刚刚生了个儿子。
外面院子里没有脚印的地方,雪积了一尺多厚,还不停地下着,雪花大片大片地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来,门外抬眼即见的山缸,房梁,院子里春天会爬满许多粉红牵牛的竹篱笆,都是白的,那种空旷的白。
屋子里,我和老人围着温暖的炭火盆聊天。和老人聊天真是愉悦,虽然多年不见,却还是那么豁达智慧。老人的记性也很好,记得我读书时的许多趣事,不时地拣起来说,说完哈哈大笑,我也跟着乐。简或用手中的铁夹子拨一下炭火,弄得劈啪着响,和年少一样热烈地释放着能量。
和老人道别的时候,老人要送我出来,我坚持让他坐在炭火盆前没动。老人拉着我的手,叹了一口气:“瑶瑶,这些年,你和李青都跑那么远,我要想看看你们好困难。”
我的眼里噙着泪花,嘴角却带着笑意:“老师,以后我一定经常来看您。”
老人和我都明白这句话的水分都多大。
人有时候不能不信命。很多人都以为这句话会成为现实,那些教过我和李青的老师,包括我守寡多年的母亲。以为那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他们一辈子走出这大山的次数太少,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变化有多快有多大。
我和李青一起上小学。中学时虽然我们分开了。李青考得不好,只上了我们乡里的中学,而我去了县一中。可是,这乡下和县城的距离并没有将我们分开丝毫。每个寒暑假,李青都会一个人走几十里的山里到一个无人的山岔路口等我。从县城来的唯一一班车会在那个山岔路口停几分钟,我就在那里下车。通常,我会提前一天到邮局往乡小打电话。李青的父亲一直在乡小教书。烈日,刮风,下雪,李青从不失约。有一年,我们的车因为雪大路滑,在道上耽误了两个多小时,十四岁的李青一个人在没有人迹的山岔路口足足等了我两个多小时,等我下车,他已成了雪人,还直问我冷不冷。
很多年后的一个下雪天,我去车站送另外一个人,他拉着我的手,恳切地问我:“青瑶,跟我回家,好不好。”
李青少年的身影冒着风雪沿着铁轨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我笑着摇摇头。
后来,李青考到了天津,学铁路桥梁工程。而我,进了师范。李青会每周给我寄来一封信,信里,总是会有几张照片,他行走的足迹。他喜欢到处走,然后把他到过的地方一一说给我听,拍成照片让我看。可是,除了照片和照片里他足迹,什么都没有。我总是细致地读,试图发现什么。总是一无所获。然后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回。也回一些琐碎:天青天蓝,云卷云舒。只是,末了,我从不忘在信里放上一枚花瓣。春天的桃花,五月的丁香,六月的蝴蝶兰,七月的栀子,八月的丹桂……每个寒暑假,依旧的,李青会从天津转道我的学校,等我一起放假回家。
快毕业那年,一个同学追我,追得凶狠。他会在女生楼下旁若无人地抱着吉他边弹边唱到深夜,惹得一栋楼的女生趴在宿舍走廊的栏杆上伸长脖子往下看,或者楼下大声地喊:青瑶。他会抱着大朵的红得刺眼的玫瑰穿过无数膛目结舌的目光大摇大大摆地跑到我的宿舍,塞我满怀。
我写信给李青,说我有人追我。然后问李青:你毕业了去哪?李青只说: “瑶瑶,我给你寄了一样东西,你帮我好好收着,我到处跑,丢了可惜。”
那时,青藏铁路刚刚开始修筑。我没弄明白李青说这句话的意思。
几天后,我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李青从小到大的照片,连底片都在里面。整整齐齐的五大本相册,里面是李青的童年,少年全部的成长足迹。我买了一块绣花的蓝绸缎,细致地包裹好,放进平常我存放珍贵私人物品的小箱子里。
那年暑假,我第一次没有等来李青。我打电话到天津他的宿舍,有同学告诉我:李青走了,去了青藏线。我疯了一样拨他的手机,永远是无法接通。
李青,我再没有刻意打听他的消息。我以为:如果他爱我,他的那些信里,就该有玫瑰花的香。如果他爱我,就不会不辞而别去青藏线。
我和那个追我的同学一起到了深圳。因为工作忙,无暇回家,我把母亲也接到了深圳。可第一年春节,和他一起站在十五楼的露台上看烟花,忽然就泪流满面。想起小时候,和李青一起,跑到高高的山顶,看太阳是怎么落山的。
我辞了工作,带着母亲北上天津。李青生活过三年的地方。平静地生活。有时候和客户在一盘菜就几百元的桌前吃饭,会突然想起小时候李青每天早上揣在怀里带给我的热乎乎的煮鸡蛋。
四舅是母亲在老家的最后一个知近的亲人。这一去,怕是再无归期。才特意去看了一趟李青的父亲。却意外得知李青从青藏线上返家的消息。
物是,人已非。莫若相忘江湖。问老人要了地址,想着回家把他的那些相册寄回给他。
世界真小。
李青要把我的行李从酒店拿到他的家。我很坚决地拒绝。要我在小城多留几天,依旧很坚决地拒绝。李青看了看我身边的辰志,最后说:“那么好,明天一早我送你。”本想还是张口拒绝,在李青忧郁的眼神下沉默。
钻进车里,随辰志离去。后视镜里,李青一直在雪地里站着。直到车拐了一个弯,再也看不见。
路上,辰志笑嘻嘻地问:“青瑶,刚那个人真是你小学同学?”我笑:“你看像吗?”他说:“不像,初恋情人吧。”我裂嘴一笑,有泪涌上来又逼回去:“你见过连吻都没有一个的初恋情人吗?”然后对他说:“谢谢你这些天来的破费。”辰志依旧那么豪爽地:“谁让咱们是铁哥们儿呢。有事你就吱声。”然后调侃:“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有没有可能在此永久居留?”
一笑,没答。转脸看着车窗外琉璃的灯火。哪一盏灯火里,有李青?
第二天6点50的火车,凌晨两点,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李青打来的,他在门外。让他进来,他不进,说车在楼下。
给辰志发个短信,让他别来送我了。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随李青下楼。钻进车里,李青沉默着开车,车在积雪上碾过深深的印痕。
在城市的边缘,车停下来,李青伸出一只手,揽过我的肩。然后用另一只手撩开裤管,再牵过我的手放在小腿上。一阵惊怵划过心头,李青的这条腿冰冷而坚硬,没有一点温度和质感。
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明白李青为什么要娶一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姑娘。明白李青为什么即使青藏铁路通了车也没有找过我。
我伏在李青的怀里,任眼泪汹涌。
“一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砸的,还好,只伤了一条腿,要是砸得再正一点,怕是命都没了。”
“你跑那么远,远得我都追不上你了。”
“那些相册还在吗?这里还有一部分,是我在青藏线上忙里偷闲拍的,还有写给你的一些信笺。如果你还肯替我保管,一会儿我给你。你带走。”
我很想问李青:“为什么不让我在小城永久居留。”可我知道,两年前李青没有那么做,两年后的今天,已经做了父亲的李青更不会这么做。
点50分,火车准时缓缓驶出小城,手里捧着李青刚刚给我的包裹,看着站台上李青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车窗外,雪依旧大片大片地下着。远处的青山,白茫茫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