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进腊月,母亲总喜欢买个猪头,腌制起来,那是为过年准备的。
那时候的猪头,几块钱一个,猪尾、猪耳、口条样样俱全,很是实惠。我家经济拮据,弟兄姊妹好几个呢,过年,只有靠买个猪头解解馋了。猪头买了回来,母亲要花些时间“收拾”,先洗干净,然后用一把镊子仔仔细细地把“漏网之毛”一一拔去,最后用食盐腌制,放上几天。没有完呢,后面有个漫长的工作等着,——找一根结实些的绳子,穿过猪鼻孔,扣好,把它系到门口的屋檐下,“风吹日晒”。远远看去,猪头威风八面,如果旁边再配上个钉耙,俨然就是唐僧的二徒弟猪悟能了。一般来说,“八戒”要忠心耿耿守护我家大门几十天,等到它的颜色由淡变深,白色变成酱紫色了,这时,猪头就要放到朝阴的一面了,再晒,就嫌老了,不好吃。
大年三十下午,贴完了春联,家里就开始熰猪头了。父亲抡起他那做木工的斧头,很潇洒地把猪头一分为二,放到家里最大的锅子里,舀满冷水。烧火,就是我母亲的事了,柴禾,父亲早准备好了。我和哥哥总是抢着往灶膛里拼命地添木柴,经冬的木柴非常干燥,腾地一下就着了,很配合地吐着蛇信一样的火焰,死命地吞噬着锅底,我们兄妹几个的情绪也随着火的跳动高涨起来。时间不长,锅里就开了,响起了笃笃笃的声音,和我们的心跳一样的快速。慢慢地,慢慢地,腊香从锅里渗出,片刻,弥漫了整个院落,老远就能闻见。熰猪头是个慢工细活,耗时间呢,急不得。等母亲揭开锅盖,吹散开雾气,用筷子轻轻戳一下,如果筷子能轻易地站在肉上,就大功告成了。盛起来,汤汁是舍不得倒掉的,要留着烧菜。
开始做“骨肉分离”的工作了。母亲剔得很仔细、很干净,和她做针线活一样。虎视眈眈的我们,围着、看着,不停地咽着唾液。调皮的我,常常把母亲剔得一干二净的骨头放在嘴里,咂吧咂吧地吮着解馋。这时,母亲总说,馋猫,捱不到过年?然后拿起一块块肥瘦搭配好的猪头肉依次塞进我们的嘴里。猪头肉下饭,这个时候,母亲肯定要多拿些米烧饭。那时,我的肚子真大,一大碗米饭,呼哧呼哧,风卷残云,能很快吃完。母亲偶尔会嗔怪一句,慢些,饿鬼投的胎。然后就笑笑,看着我们。
猪头肉好吃,但猪头并不好买。也难怪,那时候是计划经济,买什么都得凭“条子”(预先开好的发票),猪头当然是抢手货,得排队呢。记得有一次,应该是一九七六年,因为“四人帮”就是这年被粉碎的,我哥哥那时上高中,我上五年级。寒假一放,母亲就把买猪头这一光荣而神圣的任务交给哥哥和我。我们是家里的老大老二,自然要为大人多做些事,老三和两个妹妹尚小,自然是靠边站了。安排两个人买一个猪头,母亲的意图显而易见,增加保险系数:一个人排队不保险,万一半途出去撒个尿或者拉个屎,回来就算你加塞了,有口难辩,得从头再来呢。接过母亲手里的十元大钞,弟兄俩个倍感责任重大,这,至少是那时我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事了。我还算是个称职的候补队员,能恪尽职守,哥哥一来事我就迅速顶上,其他人也难奈我何。
问题是,连续三天,我们都没有买到猪头。因为,每次天不亮,我们去镇上的食品站的时候,队伍已经排得老长老长了。显然,几个猪头是分不过来的,“条子”总是发到一半就戛然而止。食品站工作人员一宣布结束,下面自然是冰火两重天:买到的欢天喜地,喜形于色;买不到的是怨声载道,只能寄希望第二天了。终于,痛定思痛,我哥哥作出了平生的第一个英明决定:临晚去排,通宵达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北风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刮了起来,刀子一样,剐在人脸上生疼生疼。食品站早已门前冷落,我们弟兄两个排在了食品站门口,偶尔,路过的人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我们全然不顾。冷了,跺跺脚;困了,哥哥就讲故事给我听,我现在还记得,讲的是有关“好吃先生”的事……
夜深了,天冷了下来,我们都有点扛不住了,难怪,河里都结冰了。我溜回了家,拿来了我父亲的一件破旧的棉大衣,哥哥穿在身上,蜷缩到角落里,打起盹来。我更是感到的眼皮的沉重,睁不开眼睛。哥哥见状,吩咐我回去休息,太冷。我快撑不住了,心想,反正没人,提醒哥哥坚守岗位后,我回家睡觉了。
一觉醒来,已经四点多了,“不好!”我大叫一声,赶紧穿起衣服奔向食品站,老远,就听见喧哗声,队伍已经排得老长,像一条匍匐的长蛇,还好,秩序井然。我很骄傲地看到,哥哥排在第一个!第一个!哈哈,猪头稳稳当当了。说实话,我当时的成就感不亚于我后来考上大学。
太阳升起来了,我和哥哥抬着大猪头回家了,耀武扬威,真像两个凯旋的战士,左邻右舍投来的是羡慕和赞赏的目光。一到家,哥哥打了几个很响的喷嚏,接着就喊头晕,四肢无力……还是父亲有经验,说道:“受凉了,重感冒,赶快喝点生姜茶,上铺睡觉。”
夜里,哥哥发了高烧,母亲用湿毛巾敷在哥哥脑门上,陪着。北风在呜呜地叫着,煤油灯亮了一个晚上,母亲的身影也晃动了一夜。还好,哥哥沾了年纪小的光,出了汗后,第二天又生龙活虎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猪头肉,很经吃,一直吃到正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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