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时候，我就离开父母，在姥姥家里养着。那时每个晚上都会拉闸限电，而这又总赶在大家围桌吃饭的时候。桌上点一支蜡烛，照着一桌的饭食。小舅舅听着广播里单田芳粗哑嗓子里说出的评书。这时候我总以为小舅舅是这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口中有味儿，耳中有声，胸中有快意，那种美滋滋的表情，是一流演员也学不来的。可我却将一颗心盯在蜡烛上，偶尔蜡烛沾染了水，发出嗞嗞的声响，烛泪也沿烛身流到桌上。我疑心那烛泪会在嗞嗞声里溅入盛饭的碗里，于是忙端起自己的碗送到嘴边，眼睛却还钉在蜡烛的光里，如此惊恐万状的吃毕每日的晚饭。

　　冬夜里小姨从城里卖藕回来，我就坐在一旁看小姨吃饭。蜡烛在桌角静静燃着。有次小姨低头吃饭时，火种顺着姨姨低头的动作过到姨姨乱乱的头发上。我一时失语，只是惊恐地望着小姨，口里“啊—啊—”地叫着。小姨飞快地在头上拍打起来，空中飘过烧焦的蛋壳的味道。姨姨埋下头，继续吃着碗里的饭。

　　停电的时候是最无聊的时候，尤对我这样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没有电视看，又不到睡觉时间，小姨小舅舅和他们的同龄人出去拣拾他们的快乐。孤独的包围里，我就将两个方凳并到一起，蜷在上面等着姥姥收拾好厨房带我睡觉。到了周末，姥爷会从城里回来。姥爷是一个令我畏惧的人，不仅仅因为他是一家之主，还因为他对我的态度，总是淡淡的，像蜡烛燃起的光。而我在姥爷的眼里，大约就像太阳下燃着的蜡烛，可有可无。有一次，吃毕晚饭，姥姥在洗碗，姥爷和姥姥谈笑着一些琐事，忽而望见了缩在角落里的我：“小芳芳，你过来。”我并不解姥爷的意思，只好将脚从凳子上移下来，呆呆地挪过去。姥爷把我揽在怀里。这是我印象里姥爷唯一抱过我的一次，而我并未感到受宠若惊，只是默默忍受。我晓得，虽然我不是坏孩子，可姥爷并不十分疼爱我。孩子的眼睛有时是最明澈的，我需要这种明澈，又厌恶这明澈给心灵蒙上的土尘。

　　蜡烛剩下寸许，灯芯渐长，灯焰摇摇，像醉酒的西施。灯芯长了不只有浪漫，也易催人昏厥，于是便要剪烛。“何当共剪西窗烛”，古时夫妻恩爱，剪烛一事，当有十分之雅致，不然何以会说出“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起在西窗下共剪烛芯”这样叫人缠绵悱恻的情话呢？而烛焰摇摇里的童年的我，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了吧：一个夜伏矮桌埋头作业的小学生，只有待作业完毕、吹灯上床的一刻，完成任务的踏实与将入梦乡的甜蜜酿成一碗混沌的迷药，灌我入沉沉的梦里。

　　受了夜的浸染，我也有些睡眼惺忪，眼前的烛焰生了七色的晕圈，仿佛神话里菩萨显现时发出的灵光，那么温暖，那么超然。可现实里的人与事，却难使我怀有这份超脱。姥爷去世，姥姥家里失去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小舅舅失去了宠爱他的人，终于在念完初中后走向社会。小姨姨几年后也勉强嫁了人。姥姥和我，一老一少，成了家里的主人。

　　我轻轻吹灭蜡烛，一缕青烟袅绕着飘散。高中时我曾问化学：老师：“老师您说吹熄蜡烛时放出的气味会对人造成伤害吗？”老师扶一扶眼镜说：“偶尔呢，是不会伤害多少的，但不要经常……”“偶尔，是不会伤害多少的”，我放心了，蜡烛点燃的世界，如果曾经伤害过我的话，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而今天，我与蜡烛的再相见，也只能是偶尔的了。

　　按下打火机，凑过去，蜡烛重又燃起来。忽然想起“人死如灯灭”的俗语。说“人死如灯灭”，这比喻恐怕不妥。灯灭了，只要赋予它火种，便有再燃的希望，可人死绝无灯灭之侥幸，毕竟有些人是一去不复返了。

　　爷爷去世后，我常一个人走进他狭窄的小屋，翻出铁匣里爷爷搜集的蜡头，脑里现出爷爷的音容笑貌。爷爷在时会把这些蜡头熔化了又铸成方正的蜡块儿，替我驱走寒夜的黑暗与冷漠。爷爷如若念过书，是绝有发明家的前途的。除了做着废物再利用的手艺外，爷爷还因物制宜地搞着他的小发明，可惜爷爷的别具匠心在付诸实践时每每叫他失望。有一回爷爷拿了他新制作的捕鼠器给我看，一面拨弄着一面向我叹气：“唉唉，这个孔，原不该在这里钻！这一面太凸了立不住！还有这里……”爷爷蹲下去，将两块千疮百孔的旧式青砖叠放在平整的土地上，他精心设计的捕鼠器十分不合作地错开了各躺一边。爷爷将两手摊在我的面前，眼里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我轻轻地笑起来。

　　爷爷离开我将近四年了。一个人百无聊赖中回忆往事，爷爷是最不能忘的。记得小时候，我曾为爷爷扶过路，帮爷爷整理过床铺，陪爷爷看护过鱼塘，往爷爷嘴里塞过苹果，那我也一定为爷爷点亮过床边的蜡烛吧。那蜡烛不必说很明，却一定是可以将我的整颗心照得彻亮。

　　吹灭蜡烛，待青烟散尽，一个人躺在床上，酝酿着慵懒的情绪。蜡烛的光与影，它们是远了，远了，偶尔或可见，遥望时也并不觉遥远。今夜，窗外的街灯，一如郭沫若笔下那天上的明星，而这墨色的天呢——天上的明星现了，却不像点着的无数街灯，仿佛——仿佛是我心间，静静摇曳的烛红。我便在这烛红的光与影里，想着与蜡烛有关的人与事，想到心神朦胧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