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梅这种植物的茎叶是颀长的,纤柔的,碧翠的。一丛丛,一簇簇,攒三聚四,摩肩接踵,无风也袅娜,有风更翩翩。如是春日,还没有花开,妍暖的风,慵懒地施施然而来,窗前红砖围起的满月般大大的花坛里的扫帚梅亦曼妙起舞,俯仰生姿。风疾也,则起伏着,澎湃着,风去也,亦荡着婆娑的涟漪。彼时的花坛,状若“绿水”之波澜。头上则是那无尽的一泻千里的,滔滔的蓝,天之蓝。故乡的蓝。万里蓝天之下,无垠的东北大平原之上,茂密馨香的植被所簇拥的方正的清凉瓦舍便是我那书声琅琅的校园。
回忆的镜头再一次推近,推近:书窗前,花坛畔,悄立着凝眸的少年。单弱而孤俏的背影。或淹没在课堂一片嘈杂的书声里或掩映在课间休息时操场的一片欢腾中。落花人独立。岁月的激流中,稳舵撑篙过险滩的间隙免不了仓惶回顾。那意境亦是苍茫,亦是忧伤,亦是晶莹剔透的落寞。澄澈的蓝天覆着一潭翠琉璃和翠琉璃边凝立的少年。这画面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心版上。挥之不去,亦真亦幻。简直就是一副梵高的油画。那样鲜明的色彩,那样浓得化不开的情愫。
画面继续展开。屋瓦下,向外开的木框窗,苹果绿的油漆,已是斑斑驳驳。靠窗的奶油黄的课桌,也好不到那里去,仿佛是为了呼应窗户框的沧桑而人为的刻上刀痕笔迹:诸如课桌中央斩钉截铁的三八线,字迹模糊的蓝色油字笔书写的俏皮嗑,或(a+b)2=a2+2ab+b2的数学公式……书桌的主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天真,懵懂,而又充满瑰丽的幻梦。常常望着窗外出神。
这样一个乡野少年,抱歉,在追忆的文本中,我一向不愿意把彼时的自己呼之为“少女”,而是主观的代之以“少年”。因为在我或许偏狭的阅读体验中,“少女”这一称谓中总是带有或多或少的玫瑰色的暧昧的不洁的气息。不是“少女”本身的不洁,而是潜伏在“少女”身后的觊觎的猥琐的目光。所以我干脆正本清源,以为明朗健康蓬勃的“少年”,更能准确描摹彼时的我。原初,简单,明净的精神气质。不得不承认,少年的确是人生的黄金岁月。物质再匮乏,黄金少年亦不染人间的烟火气。柴米油盐一日三餐,这些不可或缺的形而下的俗事,有父母坚强的臂膀,扛着。所以,再贫寒的黄金少年也是明亮而忧伤的精神贵族。
而况,这春愁黯黯的时节。
花开也忧伤,花谢也惆怅。满腔的意绪压在心里。雪化冰消啦,杨柳堆烟啦,小麻雀也缓阳啦,再不是雪地里冻得哆嗦乱颤的可怜相,叽叽喳喳,跳上钻下,忙得不亦乐乎。桃啊杏啊,绯红啊淡粉啊如霞似锦吧,反正是美得一塌糊涂,让人顾此失彼恨不得多长出几双眼睛来才不辜负了这大好春光。那不绝如缕的情续却说不出道不明。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是天明也不去。你说你不快乐,你说你莫名的感伤,同学会打趣你,譬如与我一同上学放学的卢静波,煞有介事地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也没发烧呀,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要是我的同桌,猛张飞似的马青,会更客气地回敬我,是不是吃饱了撑出毛病了,怎么胡说八道了?少年是忧伤的季节。不知别人怎样,反正我是抑郁。不会对父母说,少年的我,尤其不擅长向父母言说心事。从不。常常对着校园里的景物发呆,出神。高崇挺拔的白杨树,参差披拂的杨柳枝,开起花来就奋不顾身的榆叶梅。扫帚梅却是个例外。在万物争春的时候,出奇地从容,冷静。不慌不忙,不怨不诽,也无心争奇,也无意逞艳。只是日上日高,日上日妍,出落得愈发娉婷——孤注一掷地,绿。等到桃飘了李飞了杏花的妩媚也湮灭无存了,风里颠摇的杨柳亦褪了鹅黄浅碧而端方沉稳渐藏乌,春日的急管繁弦渐渐消歇,大地上的植被也浑厚了,稠密了,一场绮靡的花事算徐徐地落下了帷幕。扫帚梅才悄默声地在一泓碧翠中扬起美丽的花朵。单瓣的,轻盈的,灵动的,活泼的,甚至是顽皮的——在风中在油然一碧的茎叶间,闪烁。
彼时,三五成群的孩子们课间时绕着长满扫帚梅的大花坛一阵风似地嬉笑着追逐着。爱花的女孩子则趁人不注意偷采了一大把扫帚梅花。上课时塞满了小小的铁皮文具盒。真是奢靡,也真是爱,对扫帚梅这种草花的爱,年少的我们,还不懂,这种爱,其实是一种伤害。好在,扫帚梅丞相肚中能撑船,一点也不介意。此风愈刮愈盛,大家你也采来我也采,几乎每个女孩子的铁皮文具盒打开来,都是一片云锦,还有淡淡的植物的气息。就连有些粗枝大叶的男孩子也加入到怜香惜玉的队伍里。上课时还要特意地敞开盒盖,这样每个人的教科书或作业本旁都有一朵一朵美丽的扫帚梅陪伴。从六月到暑期过后的新学期的九月,乃至十月,都有扫帚梅在伴读。就是这样,扫帚梅也不见衰败,真是顽强,整个一乐天派。茎叶愈发的繁茂,花朵仿佛会变魔术似的采也采不完。美丽的扫帚梅,单纯,天真,心无城府。八个瓣,拱卫着花心儿,没有重重叠叠,没有骚首弄姿,没有缠绵悱恻,没有充大腕玩深沉。而是一片烂漫天真。白色的,紫色的,绯红的,淡粉的,一朵,二朵,百朵,千朵,飘在油绿的茎叶间,在蓝天白云下,在澄澈透明的秋风中,花海般荡漾。真是大美!不是婉约,不是娇羞,不是香艳,而是飒爽,自有一股子勃勃英气充塞期间,有一种磅礴的气韵。
课堂上,有一盒盛开的扫帚梅在侧和我们一起晨读。四五十个学生何止是七嘴八舌,说是朗读,读着读着就近乎扯着喉咙乱喊了: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与朱元思书)或者: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郦道元的三峡)……少年的记忆是如此的顽固,多少年过去,每每开卷,读到少年课堂上喊过的锦绣文字,便联想南朝吴均写给朋友的信,分明开满了我的扫帚梅嘛,“自富阳之桐庐”才有如斯之美也!郦道元的三峡也一样。“清、荣、峻、茂”分明是给我的扫帚梅再贴切不过的评语呐!一千多年前的文字,就这样荣幸地濡染了扫帚梅的气息。
也许是有口无心的诵读,像露珠滋润着盛开在文具盒里的扫帚梅,离开枝头的花朵,生命力亦是出奇的强,好像三五日都不怎么枯萎,依然保有枝头的锦绣。而教室前的大花坛里的扫帚梅更恣肆更蓬勃更壮美了。纤秀颀长的茎长有近一米高了吧,挂满镂空羽状的细碎的叶子,繁茂得简直就是一湖碧水,风来则荡漾则汹涌则波光潋滟,不是一泓碧水是什么?花枝从绿色的“湖泊”伸出,自然的,随意的,漫不经心地变出五颜六色的花朵来。花朵高出绿色的“湖面”,在风中摇曳。活泼泼的,喜盈盈的。大家都习惯把花喻为少女啦,美人啦,别个犹可,安在扫帚梅的身上,却大不相宜。实在要以花喻人的花,我看只有天真未凿的孩童差可比拟。风来啦,雨来啦,乃至下霜啦,也不见她颦眉落泪,依然活泼泼的,喜笑颜开的。刮风有刮风的乐趣,摇呀,飞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呀;下雨有下雨的好玩,喷泉呀,沐浴呀,戏水呀,八瓣梅,又得莲之趣了!下霜的日子,天地都板着脸,扫帚梅依然故我的,灿烂,颇不负波斯菊的封号……漫天的大雪来了,扫帚梅像贪玩的孩子,在母亲一再的呼唤下,才恋恋不舍地回家睡觉了。扫帚梅新月形的种子回到泥土里,美美地酣眠了。春天又兴冲冲地从家里跑出来,唱歌跳舞做游戏……
我少年时的扫帚梅开在故乡的庭院里,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的两侧,学校的满月形的大花坛里,采下来后则开满书桌上的文具盒里……不仅如此,成片成片的扫帚梅还以稚拙的文字,盛开在我少年的作文里。诸如在《我的学校》或《校园的早晨》等类似的文章里,总以她的一湖碧翠荡漾的飞花为布景来展开馨香的学校生活……
对我而言,扫帚梅是故乡的,是校园的,是独独属于我的少年时光的。故乡蔚蓝的天,故乡明澈的风,故乡皎洁的月,故乡那懵懵懂懂的少年,所流连的一湖飞花,在时间的深处,忧伤地回望。隔了滚滚红尘,隔了岁月的苍茫,隔了沧海桑田之变——原谅我的语无伦次,原谅我的僭越,原谅我的涕泗交流!因为呀,“故乡”早已沦陷,“少年”早已两鬓风霜,就是号称不动产的承载我少年梦幻与忧伤的青青校园,也早已荡然无存。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存,消失得那样干净彻底,仿佛,她们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有谁呀,能在滔滔的时光之河里,逆流而上;有谁呀,能令瓣瓣的落花呀,返回枝头复习曾经的叶嫩花初的荣光——没有什么能够力挽时间的狂澜。帝王,还是力士,抑或号称万能被万千世人所虔诚膜拜的金钱?在滚滚的时代的大潮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载浮载沉,或者,望洋兴叹。唯有陪伴过我,照耀过我,芬芳过我,荡涤过我的那“一湖绿水”,荡漾于“翠湖”的缤纷的花儿,依然,天真无邪,烂漫花开……花开成海,轻轻荡漾,波涛起伏,云飞浪卷……
秋英,波斯菊,八瓣梅——据说是你的学名,抑或别称,在藏区,人们更多的叫你为格桑花。这是深深迷恋你的少年时代的我所不知晓的,它显然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困于边鄙一隅的乡野少年,曾以为你是我贫瘠的故土所给予我的内疚的补偿,是我的唯一。拒绝分享,不容别个来染指,仿佛,爱情。你是我的今世今生的不可替代的,爱。
一年的时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是飘着白雪的故土,是那样令少年的我抑郁寡欢。漫天飞雪,万物萧然,咯吱咯吱走在雪地里,年少的我幻想着踏雪寻梅的意趣。显然,此时幻化在意念里的一树芳菲,不是陆凯驿寄的江南一枝春,而是与我耳鬓厮磨的你,扫帚梅。雪中作花的风骨,你有。在这乡野少年的心里。甚至,你羽状的细碎的叶子,在年少的我的一篇以你的名字而命题的征文里,我赋予你以松树一样的针叶,本来二者也确有几分神似,碧翠,且岁寒而后凋。飘在春水般碧绿的茎叶上,你的花朵亦有着莲的风姿。清人李渔说莲荷,“有风既作飘摇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这描摹的分明是你呀,你的茎叶比莲荷更纤柔,也更秀丽,你的花朵也比莲荷更娟娟更活泼。千朵万朵的你,更乐于在风雨中翩翩起舞。记不得有多少次,这孤独的少年在雨中撑着伞,“临湖”观摩,默默地向你倾诉婉曲的心事。关于缠绵的友谊,关于鹏举的未来,关于云一样飘渺的情愫……让故乡的骤雨飘风,携了未被污染的大自然所固有的泥土、河流、青草、庄稼、及花花朵朵的气息,把我与你,与脚下的土地、头上的天空与流云,溶为不可分割的一体吧。一呼一吸,一颦一笑,淌血流泪,举手投足,行走坐卧,甘或苦,荣与辱,乃至,生与死,都已经和你熔铸在一起,血肉相连,乡爱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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