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窗前放着一方砚台,和所谓的四大名砚毫不相干,是很普通的圆形,遍体乌黑,至于什么材质我不是很清楚,只是入手的时候感到颇为沉重。搬家之后我便一直将它摆放在那,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吧,许久未用,砚盒顶部蒙上了一层细细的尘灰,像在不经意地诉说着被冷落的辛酸。有朋友造访的时候,或许会注意到它,便拿在手中打量一番:“难得你还有这么个东西……”我便会笑笑,告诉他们这方砚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于是又会引来一阵惊呼。
是的吧,已经有一个世纪了,真的有些漫长。记得小时候,总爱去老屋中戏耍,那会奶奶离世,爷爷独居老屋。说是老屋,其实就是几孔窑洞,爸爸、小叔还有几个姑姑都是在这里长大的。过了那么多年,窑洞也显出了几分说不出来的苍老,平整的墙上长了小草,还有的地方由于风吹雨打已经坍塌了一点。只是爷爷执拗地说在这里住习惯了,换到别的地方睡不踏实,于是只能任由他住在那。平素里家里做了好吃的便让我们小孩子跑着送去,也陪着爷爷说会话。
小学的时候,学校开设了书法课。爷爷知晓后,便从一个木箱子里找出了几支毛笔,还有一个圆圆的砚台。第一次看到那个黑黑的东西,尚不知为何物。爷爷说那还是以前你太爷爷小时候用过的。我没有见过太爷爷,听母亲说在我出生后不久,太爷爷便去世了。我对他的印象也就只有春节祭祖时那摆放在祭台上的照片,方方的镜框里是一个黑白的影像,里面的老人戴着棉帽,神态安详。爷爷还说以前家里还有很多,慢慢地都没了。说起这的时候,爷爷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失落。
这我是知道的。太爷爷年轻的时候,家境倒也殷实,有几百亩土地,房产也有好几处,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一个磨坊也是家里的产业。只是后来,由于一些政治上的原因,家室衰微,到了爷爷这一辈,很多东西都已散失,太爷爷晚年也是十分荒凉,我总在想或许是抱憾而归,毕竟那么大的家业是在太爷爷手中失去的,虽然这并不是他的过错。
也就只有那一方砚台,成为连接我和爷爷还有太爷爷唯一的物件。记得那时,在灰暗的屋子里,爷爷在砚台中倒入墨汁,然后将毛笔蘸满墨,轻轻地在砚边顺了顺笔,提笔在一张废报纸上写下了枯木逢春四个字,我那时才知道原来院子中的那棵苹果树身上贴着的字条是爷爷写的。而那时的我拿过笔,我的小手被爷爷干皱皱的大手包围,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现在早已记不清了。只是记得我将那方砚带到学校后,引起了一大堆人的围观,就连书法老师,也拿着看了好一会,边看边微微地笑。
后来,这方砚便被我据为己有。偶尔在爷爷的催促下写上几行字,那时的爷爷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提着笔的手总是止不住的颤抖,但每年春节的春联,还有“出入平安”、“枯木逢春”、“安全用电”的小字条,他总会亲自去写,然后等我和弟弟将它们贴在相应的位置,爷爷在一旁看着说:“再往下一点……嗯,好了!”贴好之后,几十年的老屋子被熏得发黑的墙上,有那么几分红色,顿时心里暖暖的。爷爷也总会感叹又一年过去了,然后轻轻地摇摇头,像是要摇走一些东西。
那方砚便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我上了大学,也依旧带着。那时学师范的我开设有书法课,于是这方比我要大上很多很多的砚台又有了用场,我也学着爷爷的样子在里面倒上墨汁,将毛笔蘸满墨,并顺一顺,然后在廉价的毛边纸上写字,只是很多时候都奇丑无比,想必爷爷见了定会大怒,之后示范给我看该如何去写。不用的时候,我将它放在了书架上,有一次不小心碰到了,砚台掉落在了地上,当时的我心中一惊,赶紧拾起,幸好并无大碍,甚至没有摔落的痕迹,倒是结实的很。
从那以后我便更用心地保管它。我读大一那年,久病缠身的爷爷去了。和太爷爷一样,也成为了那方方镜框里的一个影像。从那以后,我便很少去老屋,偶尔经过也是匆匆走开,我是怕想起一些东西吧。而门口的那棵楸树上再也看不到爷爷写有出入平安的字条,大门口被风吹来了许多落叶,将木头门槛盖得严严实实,真的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来过了。
此刻,我认真端详着它,为它拂去了尘土。这方太爷爷用过的砚台,也说不定太太爷爷也用过,它从爷爷那里到了我的手中,我已占有了它一百年岁月的十几年,以后我也会将它给我的孩子,然后给他讲这方砚的过去,讲他的爷爷还有他爷爷的爷爷们和这方砚的一些往事。
我突然想起这方砚已经离家很久了。再过几日便是清明,我很想带它回家,带它去爷爷的老屋转转,带它去爷爷和太爷爷的坟前,春风里,我想它已不单单是一方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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