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村庄,是一排接着一排的屋子,屋脊两端是两个尖尖的东西,像极了两把背对着的手枪;“手枪”的下端,乌鹊常常引以为巢,并在黄昏时啼鸣,告诫着人类幸福美好的一天已经在远去。
夏天的格子田中,茭白亭立,水芹郁葱,阡陌纵横的田埂上,沾满了村人们的脚印,一脚深,一脚浅,一只脚印又贴在另一只脚印上。
黑色的木质电线杆散落于青绿色的格子田间,喜鹊、燕子常常成群地坐在电线上聊天,叽叽喳喳,像是村中唠叨的妇女正在闲掰哪家的闲事。
一阵夹带夏雨的大风吹过,识趣的花喜鹊便用翅膀捂着嘴,参差着羽毛飞走了;憨厚的燕子,仍旧坐着不动,直到豆子大的雨滴砸了下来,才剪着尾巴依依不舍的走了。
夜晚,不甘寂寞的萤火虫,扰乱了村间路灯的视线,荧头闪尾间,却给昏哑的路灯凭添了几分亮光;呱呱不匀的蛙鸣,驱走了音音啼鸣的夜莺,却给了村民一曲安神定脑的催眠歌。
我家和村里别家一样,都有一个院子,分隔每户的院墙的墙头,往往都插上了玻璃碎尖儿,以防偷盗,可是,村人哪个会去偷盗村人呢?于是这些墙便成了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形式墙了。在这些墙拥拢的院落内,只有一口水井,供全村人取水之用,而这口井,恰巧又在我家院中。
水井很深,井水冬暖夏凉。每天,我们家院子里都有络绎不绝的前来取水之人,他们取水前,都会和我母亲客气地打个招呼,虽然这口井是属于全村的。
那时候的农村人是不用冰箱的,到了大伏天,便爱把要降温之物,放入铁桶,再用麻绳系在铁桶的拎提上,另一端系在井口的铁环上,放入井中,镇它个几时辰,这些物什无非是西瓜与香瓜,这两瓜加上我家门前的深井,还真真的为村民们消解了好多个暑热。
后来,全村都通上了自来水管道,村民们也都用上了电冰箱,我们的院子便冷清了,那口深井也寂寞了,肚子里再也没有了香瓜和西瓜的鲜甜味了。
打我记事起,我的太奶奶就有了一脸的褶子,三寸的小金莲常常奔走于田埂间,憨实的爷爷见到她在田间,就破开了嗓子:“母妈,快回家去,还嫌痨病闹的不凶么?”而太奶奶却置若罔闻,兀自在水芹田里拾掇着那刚上不久的新苗。
在我的印象里,她不常说话,只是爱独自坐在竹凳子上看着绿油油的水芹田发笑,一笑额头上的三条皱纹便深深地陷了进去。有一回我问她为什么总爱笑,她仍旧笑而不答,从凳子底下拿了一把翠绿的水芹给我,鲜嫩洁白的根部还沾着未干的泥土,我知道了,她的水芹田又丰收了。
那一年的寒秋,太奶奶去了,她走的时候和我初见她的时候差不离,裹着青色的花布头巾,梳着滚圆的发髻,瘦黄削瘦的瓜子脸上爬满了褶子,眯着丹凤眼,张着殷桃嘴,露出了粉红的没了牙齿的牙龈。
二十世纪末的一天,村庄里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迎接期盼已久的拆迁安置。这一天,爷爷咳的撕心裂肺,边咳嗽边感叹:“要去鸟笼里了,要去鸟笼里了。”没多久,三台挖掘机驶向了我们村口,“咣咣咣”三声后,咱们村就此从地球上消失了,又取了个新名字:新村。
爷爷还是搬进了“鸟笼”,不久后便拖着病成一把骨头的身子满腹怨恨的去了。
二十一世纪把我的村庄拔高了身子,楼上的村民踩着楼下的村民过着活,只有那些村鸟们还记得曾今村户田间庄稼、菜蔬的丰收;二十一世纪丢掉了村民们的拖拉机,送上了一部部小轿车,村民们开着它们行驶在城市高低立体纵横的马路上,奔向了未知的生活。
闻听佛家谓身死而灵魂不灭为涅盘,那我真希望太奶奶,爷爷都涅盘去了。我也希望我这村庄也涅盘了,虽然村庄不在,而我们这些村民的乡魂仍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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