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看戏爱着急,因为人矮看不见,一听到台上锣鼓铿锵响便急得跳脚。
我是从看傀儡戏开始。那是个山城,平日只有傀儡戏。一座紧挨山壁的小戏台,天天鞭炮锣鼓声阵阵、烛火通明、香烟缭绕。一听到锣鼓的铿锵声便赶快跑去,去得早能挨着戏台占个好位子。
坐前面看得见,不会被挡住。前面还有戏外戏,一些顽皮的男孩有时会扬手撩公主和丫鬟的绣裙,公主和丫鬟便用脚踢那孩子的背,用屁股撞那孩子的头,惹来一阵阵的哄笑声。
妈祖娘娘生日才会在天后宫戏台演“大戏”,那是真人演的。看惯了小傀儡,突然间变得好高好大,令人惊奇,一有大戏便挤得满满当当,简直是水泄不通。爸爸和妈妈不看戏,我和哥哥同去。哥哥大我五岁,我着急时便要哥哥抱我起来看,他哪里抱得了多久,于是只能看一两眼。
可是我即便看不见也和人家一样的高兴得絮絮叨叨、嘻嘻哈哈,哪里知道人家是哄笑什么,“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会看戏的看门道,不会看戏看热闹。我就是看热闹罢了。年老以后不太看戏,既不想看门道也不想看热闹。因为我知道戏是编出来的,要谁死就谁死,要谁活就谁活,要谁胜就谁胜,要谁败就谁败。而且“戏”处处有,不亲眼看也听得到许多,还好戏连台呢。
后来我还知道了“戏”就是矛盾、冲突,纠葛、斗争,就是谁为王、谁成寇;“戏”还随时随刻都在自己的身边“演”着。
社会的、感情的、品德的;或者是人和人之间的,人和社会之间的,人和大自然之间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戏”无处不在、无时没有。
今天鞭炮响,明天却惊雷;这会儿极喜,那会儿又堪悲;此时风平浪静,过些却地动山摇;此刻春光明媚,过几许成了乌云翻滚。广阔的天地里无时无刻在演着,有喜剧、悲剧和悲喜剧、喜悲剧。
“戏剧小天地,人生大舞台”;人生的大舞台中,不仅人人看戏,还几乎人人都在参与着演戏呢!当然各人不同,有人唱主角,甚至唱“一号人物”,有人则当配角甚至是跑龙套、摇旗呐喊。
现在,“小天地”里看戏很方便了,都有座位,不必像从前年代,不必像那个山城,不用踮尖、探头探脑,矮人也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人生大舞台看戏现在还是不容易,和从前的小天地里看戏一样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人生大舞台看戏普通百姓永远是个“矮人”;踮起脚尖来看不到,架起高脚椅也看不到,甚至搬来楼梯也看不到,如同隔着了一道“鸿沟”“天堑”,都是跨不过去,挤不进去,永远只能看热闹,永远只能“随人说短长”,永远只能“随人欢喜随人悲”。
儿时看戏常常“替古人担忧”。自己进了戏剧的圈子以后才知道戏是编出来的,所以看戏时便清醒了,高兴时时候也才轻轻的两只巴掌拍一拍,懒得动时便随它去!
我拍巴掌也不是因为被感动,知道戏是假的,仅仅是为了表示谢意,谢他们太辛苦了,还太会骗人,编得太像真的了。
戏看得多了便自然会越来越明白,而且还会越来越冷静,越来越不被感动,越来越成了置身戏外的旁观者。我不乐意轻易的动情,何苦白白的高兴,何况白白的操心,何苦白白的流泪,何苦白白的把自己的巴掌拍疼了。谁胜谁负,谁死谁活,谁贼谁王吗,鹿死谁手、谁主沉浮吗?一切都是编的,“木偶演戏随人摆布”,看戏的人管这个无关油盐柴米的闲事做什么嘛!
我在舞台旁边看过木偶戏,木偶的手举头晃,踢腿扭腰,全都是由上面的那几只手操纵着拨弄着的,“木偶跳得欢,全靠牵线人”,全是随别人摆布,台下的人着什么急操什么嘛,便是人演的戏,也一样是由着人操纵的,是由编剧先生导演先生,或者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操纵的嘛!要谁活,要谁死,要谁站起来要谁倒下,还不是他们一句话。我还跑过龙套呢,哪里不知道。
比如穿着囚衣带着枷的窦娥,随着咚锵咚锵的锣鼓点碎步上场,甩发、水袖、吊毛、跪步、转体僵尸,真是精彩好看好听又好感人啊。有人流泪,有人声音梗塞,有人满腔义愤……革命的年代演批斗地主恶霸的戏,还有战士激动得开枪的呢。
比如《窦娥冤》中,窦娥悲愤填膺的唱道:“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既然是黑白颠倒世情反,何妨三伏化作数九天,叫这狂啸的风雪呵,为民呼冤!”当观众看到这小女子受的是不白之冤,免不了涕泪俱下,为之惊心掉胆、呵佛骂祖,巴不得上台一巴掌打将过去,把那个昏官扯下再踩上一脚。
可知道,等人家把戏演完,卸完了妆一起吃夜点去,他们亲亲热热得,“太守”和“窦娥”也许还是一对恩爱夫妻呢。激动得哇哇叫或者痛哭流涕的观众这时才恍然大悟:他们刚才是演戏啊!
生活里也常常如此的。比如摇旗呐喊的峥嵘岁月里,两派针尖对麦芒,喊得个面红耳赤,斗得个不亦乐乎,胳膊也举酸了,眼睛也瞪痛了,嘴巴也喊干了。然而岁月一过,人家的隔阂烟消云散,“喽啰”们白白地面红耳赤,白白的斗得不亦乐乎,白白的把胳膊举得酸酸的,白白的把眼睛瞪得痛痛的,白白的把嘴喊得干干的。哦,他们还是同僚、好友、哥们,他们携手共进,也许还一同寻人们的岔子呢。
观众者,观之众,戏台上的戏“干卿何事”,何必那般的激动和激愤。
有人讥笑好激动者是“矮人看戏”。切切,看戏时多保持冷静和理智,无须那般着急,弄得人家笑你是矮人。既然矮人看不出“门道”,便看看热闹拉倒。不要白操心、空着急,偶尔说说短道道长足矣:
矮人看戏岂能见,全是随人说短长;
苦苦踮脚白费力,不如冷眼热闹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