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放映员是一位能给大家带来快乐和激动的伟大人物,像能带来福音的上帝。至少,在儿时的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那时认为人们都愿挨着放映员坐,因那不只是看电影的好位置,更是一种荣耀,像沾上了佛光。
黄昏时候,有电影的消息被仔娃们奔走相告,像风一样吹遍了本村和邻村的家家户户。于是,家家户户都被浸在莫名的喜气中,于是,家家户户瓦房的烟囱上齐冒炊烟,来了兴致的男人们喝两口酒,女人们吃过饭后略略梳妆一下,在来家里相邀的好友的催促声中忙提了板凳或椅子,像赶会一样地去了。而仔娃们早已搬了小凳,给父母一声招呼后去抢占有利位置了。若赶上初夏或初冬的农忙,人们摇风车的速度就变得轻而快,担红苕的步子就轻而快。临去看电影时,照例得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青年男女都暗地把看露天电影当作展销会,尚无对象的就更看重些。倘是夏夜,小伙子一件白衬衣,一把配字的黑纸扇,就添了俊逸温文的气质;姑娘一方束缚发丝的手帕,一袭素淡的裙子,又添了清纯的样貌。
卖瓜子的通常是两位三十来岁的人,男女各一,背篓各一,他们在放电影的场子上各据一处,吆喝“五香瓜子(现在已不能确知是五香还是卤香)——甜瓜子——”跟前的背篓里就有大半背的瓜子,有一叠纸和十几筒包好的瓜子。卖瓜子的一边用手捞起一把瓜子,让瓜子从指间滑下,发出干爽细脆的声音,一边这样叫卖。瓜子成色很好,粒粒都饱满硕大,色、香、味俱佳。包好的瓜子呈圆锥体,每筒一两,很是精致。原本用报纸或书页包裹的,可我想,那包裹瓜子的纸定也透着香。因那时我口袋里难得有一分钱,所以总当不上一次买瓜子的主顾。我们村子的露天电影总在学校坝子里放。常常是这样,一部电影放完了,沉得住气的呆在原地,性急的引颈张望,都静待第二部电影的上演,岂知那位放电影的神仙突然宣布:“今晚电影结束。”这些热心的土观众都立刻在各式长短高矮的板凳的碰撞声中站起来。人群的中间密集得无立足之地,人流涌向校门口,缓慢的人流中总有呼儿唤母声,板凳相碰声,偶尔一声姑娘夸张的惊叫,想是被一两位整晚电影没看明白却将姑娘看了个透的小伙子捣了蛋,人流中就又添了些轻松,仿佛前后左右不拥挤了。但即使下雨,也断无夺路滋事争斗者。
儿时看电影,总得付出饿饭或被母亲责骂的代价,因我以为它们之间是因果关系而不以为介。躺在床上,对电影的回味占据着心里的绝大部分空间。回味的内容包括放电影前的场面,比如人头攒动的杂乱、嘲杂的人声随电影的播放那一刹那而突地消失,还有不绝于耳的嗑瓜子的声音,我觉得只有嗑瓜子的声音才让我感到看露天电影的闲适意味。我还成段而不连贯的记起电影的内容,甚至放映员最后说的“各位观众,电影到此结束,散场时请不要拥挤”那句话还响在耳边。
对那时的我来说,锯木厂、磷肥厂、九井的电影只要不是同晚放映,我都会赶去的,本村的电影就不用提了。那三处因有单位,住着工人,所以电影放得勤,也好看,至于为什么好看,我也说不上那种已很遥远的感觉。只是贼一样溜出家,追随了三五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大人而去。我家距锯木厂约三华里,九井更远些。看电影总是来去匆匆,且总感觉去路长归路短。有时黑黢黢的归路上散得只剩我一个人,总感觉有个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盯着我追随着我。电影中瞧见的有关鬼怪的恐怖镜头嗡的一声涌到脑子里,夜里听来的关于鬼的传说也趁虚而入。于是,原本的感觉就无端地有了原形:长毛长手、红眼绿面,人样的东西。我立时觉得汗毛直立,头皮麻木,步子本能地加疾了,我想我大约真的撞鬼了。讲鬼人说遇鬼莫慌,只要敞开衣服,袒露胸膛,然后咬破中指,把血横空一洒,鬼就避。就是否咬破中指这一关键问题,我犹豫不决。终因怕疼而没敢咬,只敞了胸膛,捏紧拳头,抬头挺胸,慷慨凛然的样子,恐惧真的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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